新笔趣阁 > 生在大明朝 > 《生在大明朝》第3章 父子情薄
    顾孟平坐在马车中,转首看着那蜿蜒的石板路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唏嘘不已。

    来了十一年,这是第一次坐上马车。

    下山之前不知老和尚跟顾维愈说了什么,顾维愈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一脸的春风和煦,可却闭口不谈盈袖。

    当那两个婆子特意点出盈袖名字时,他的脸甚至黑了,“简直胡闹,一个四岁的丫头怎就不能住在寺中了?明空大师心性慈悲,见不到世人受苦,若遇有人受苦自然会伸出援手。不过是救助了一个孤女罢了,尔等岂能有如此污言秽语?若是再让我听到,只管叫了人牙子卖出府去。”

    两个婆子吓得面色青白不定,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盈袖的小脸煞白,吓得扯紧了顾孟平的的衣袖不敢松手。

    就连顾孟平被老和尚叫到屋里说话时,也不敢放开。

    “三日前,是顾家老族长顾荣长八十八岁生辰……这事,也不怪你不知道,我年纪大了忘性大,竟忘了告诉你。这八十八寿是不能过正日子的,为了骗过地府里的神官,要提前半年过。”老和尚斟酌了一下语气,“想必是府里乱哄哄的,忘就忘了来叫你。你东府的从堂大伯父知道后,觉得过意不去,今日上山领你下去给老族长磕头尽孝。”

    说到这里,老和尚脸上带了慈爱之色,又招手唤过盈袖令她呆在屋里不可乱跑,说哥哥一会要下山给人磕头,让她在寺里安心等哥哥回来。

    顾孟平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哪里会不懂他话里的意思,遂强忍着眼泪给老和尚磕了一个头。

    只要老和尚不松口,谁也不敢把盈袖带走。

    他毕竟已过了百岁,早已到了为所欲为的年纪,哪怕他饭碗一推骂起当朝皇帝,皇帝也得说一声老人家真有精神。

    盈袖就是留在寺里又怎么了?

    义净虽是沙弥却是形同仆人,顾孟平又未成年。

    哪里会有闲话传出?

    一路晃晃悠悠走到顾府,等他下马车时才知道,为什么顾维愈会揪着盈袖的事情做文章。

    原来那两个开口要卖盈袖的婆子,是他嫡母谢氏身边的人。

    顾孟平的‘亲生父亲’顾维盛站在西府的府门前,看着跳下马车的顾孟平,面有不豫。

    他本欲出门会友,刚刚走到垂花门却被人回报,说东府大爷去枫林寺接人去了,眼看就要回来了。

    顾维盛如同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眼睛睁得大大地,嘴里嚷道:“那个出生克母,八字纯阳,甫一出生便搅得阖府不宁的畜生回来做什么?”

    现在顾孟平站在他的面前,他却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般,只是拱手和东府的顾维愈说话。

    “愈从兄远从京城回来,正是该休息的时候,怎不在府里休息?何必要去接这个孽障回来?”

    听到他这样说话,顾维愈的脸立刻黑了。

    这还是在府外呢,有这么说自己亲生的儿子吗?我一说去接你的儿子回来,你老婆谢氏就立刻派了人过来,讲了一堆盈袖的坏话。

    害得我在大师父面前出了丑。

    顾家一向诗礼传家,族长做寿,居然把在山上念经的儿子给忘了。放眼天下,有这个道理没有?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把你的儿子接回来了,好歹也是在替你圆场。

    你倒好,干脆装着不知道我去接……

    可是他涵养极好,心里虽怒面上却不显,看了眼顾维盛的打扮,淡淡地道:“盛从弟这是要到哪里去?”

    东府和西府是同一个曾祖父,即顾喜。

    自他们祖父那一代,便分了家。

    顾家东府是顾喜长子顾荣发的后代,顾荣发娶了遂平县令马政之女。生两子,长子顾礼东,次子顾礼复。

    顾维愈是顾礼东的嫡长子。

    顾家西府是顾喜次子顾荣光的后代,顾荣光娶了顾喜军中旧友之女杨氏,顾荣光早亡,杨氏现年七十五岁,被尊称为老祖宗,共生三子顾礼先,顾礼明,顾礼言。

    顾维盛是顾礼先的儿子,顾孟平是他的庶长子。

    顾孟平默默地站在旁边,心里想着顾家这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耳朵里听着顾维盛和顾维愈说话。

    “回愈从兄的话,小弟这是准备去范家。前些日子范家的二爷得了几本孤本,请我过去品观。正巧是族长的寿辰就没去成,今日我已经事先送过拜贴,这不正准备动身呢。”顾维盛刻意将‘送过拜贴’四字咬得极重,说完之后笑盈盈地看着顾维愈。

    顾维盛现年三十五岁,容貌儒雅,颊间飘着三络长须,穿着一件茧绸直裰。笑起来时,令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可是顾维愈却如同吃了一只苍蝇,脸色难堪。

    “我正准备领着孟平堂侄儿去向族长磕头,路过西大房想着他是你的儿子,怎么着也得先给你磕个头……”顾维愈将话说得慢吞吞地。

    可是顾维盛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兴高采烈地和顾维愈说起了范家的二爷。

    “范二爷为人极为仗义,大凡乡邻们有个什么请儿,他是必会拍着胸脯应承了。这不,他刚刚得了几本南宋的孤本,就巴巴地给我送了信儿。你说我能不去吗?”顾维盛说到这里语气一顿,而后靠近了顾维愈,脸上笑眯眯地,“听说范二爷的姑娘长得极为标致又知书达理,今年只有十岁。我这也是为了仲康呀!他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愈从兄不是不知道,可不就得我这个当爹的为他操心嘛!”

    他口里的仲康,即是和顾孟平同年同月同天出生的嫡子,是谢氏和他的嫡子。

    同一天出生,一个是父母手中的宝贝,另一个却是草芥。

    看都懒得看一眼。

    顾维愈胸中怒火更甚!可是当着顾孟平的面,他又不能训,只得强压了怒火。

    “即如此,那我就领着侄儿去了,从弟请便吧!”他心里有气,对顾孟平的称呼也从孟平堂侄儿变成了侄儿。

    可是顾维盛却没有听出这里面的变化来,喜滋滋地向顾维愈拱了拱手,跳上了自己的马车。

    见到他的马车缓缓起动,顾维愈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咽不下也吐不出来。

    活生生地将脸憋成了紫红色。

    顾孟平却是苦笑不已!

    他早就知道这个老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他十岁那年,他就见过顾维盛。当时府里出痘,顾维盛领着顾仲康去枫林寺借住几日,直到府里的痘下去了才回。

    当时,顾仲康见到两岁的盈袖吃惊不已,脱口而出‘这个妹妹好美,如同画中走出一般’。

    结果就惹了顾维盛!

    “古语曰,**美色,破骨之斧锯也。”顾维盛当即就要把盈袖给卖了,说她是个狐媚种子,只知道勾引少爷。

    一个才两岁的小女娃能懂得什么叫勾引?

    顾维盛在枫林寺大闹了半日,吓得盈袖大哭不止,最后惊动了老和尚。

    老和尚拿着禅杖要把他敲下山,他才算安宁了下来。

    可是从那天起,他就不许顾仲康接近盈袖,说她是褒姒一般的人物。

    会害了他的宝贝儿子。

    想到这里,顾孟平笑得极为苦涩。

    其实顾维盛对他好不好,他根本不在乎。若不是今日老和尚说的那些话,若不是因为老族长待他极好,他才不会下山专门去磕头。

    老和尚生怕他因为这件事情名声不好,对他好一阵耳提面命,殷殷教导。

    单单为了老和尚和老族长,他也得去磕个头,祝个寿。

    所以,当他见到老族长顾荣长之时,态度恭谦有礼,礼行得一丝不苟,又对自己没有及时来拜寿做了一番解释。

    他不敢说父亲的不是,只是说自己玩劣,错过了老族长的大寿。

    顾荣长丝毫不以为忤。

    他爱惜地拉着顾孟平的手,语带惋惜,“痴儿,我是知道你的。你有这个心来给我磕头就好,别说什么怪罪不怪罪的话。要说错,那也是我的错,是我没叫人通知你。你老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你也不用替他遮掩了……”老族长说着眼角掉落了几滴泪。

    他的孙子顾维德站在他的身后,见到祖父神情不对,急忙上前一步,笑着道:“孟平这孩子一向是个孝顺的,咱族里谁不知道?这不,他知道自己错过了,紧赶慢赶的就过来给祖父磕头了。祖父您高兴便罢,怎还落泪了?传到外面岂不是该有人嚼孟平的舌头了?再说了,孩子难得下山一趟,您还准备让孩子陪您哭一天不成?”

    “是我的错,我老糊涂了。”老族长收起了泪水,轻声问起老和尚在山上的作息来。

    “早上能吃一碗稀饭,一碟子咸菜,小半个馒头。中午,能吃得下大半碗面条。前些年还过午不食,现在因为每餐吃得少了,族重孙就劝着大师父晚上多吃一餐。”顾孟平就将老和尚这些日子的情况一一说了出来。

    听到老和尚现在一日吃三餐,老族长连连颌首,面色微霁,“寺里的油和面可还够用?回头等你走的时候再带过去些。”

    老族长是顾孟平最常见的人,以前他腿脚还利索的时候,每隔两三月必会上山去向老和尚请安。后来他年纪越来越大,腿又有风湿之症,就再也登不得山,就只能换了他的儿子顾礼新去请安。

    顾礼新是现任族长,性格极和蔼。说话慢吞吞地,却极令人信服。

    因着大宗一家经常去枫林寺请安的缘故,顾孟平对大宗的印象极好。

    “够用,极够用的。半年前送的三斤油一百斤面,寺里都没吃完呢。大师父最是矜贫恤独,这几月送的粮油米面都叫人送到山下几户贫苦佃户家里了。寺里种的有麦子和秫秸,还有菜地,尽够我们嚼用的。”顾孟平笑着道。

    半年三斤油还没有吃完?老族长听到这里,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一把捏住了顾孟平的胳膊,感受到粗布僧衣下面瘦弱的小身板,眼角不由湿润起来。

    “何苦呢?何苦呢?纵是舍身给了佛祖,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十九叔,你只顾着你的佛,你可曾想过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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