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年间，名动江湖的镖头，若是遇见官府路卡，需得出示路引、镖契两份文牒，方能安然过路。有时候遇到个下手狠的税吏兵，还得抽几成镖银孝敬上去，否则便过不得关，运不得镖。除了几个被朝廷定为钦犯的倒霉蛋以外，还没有哪个镖师敢不迎合的。
然而秀才却不同，只要大明官府稳得住的地方，出了皇宫大内、重府衙门，这些读书人拿着扇子到处都可去的，也不会有税吏、衙役敢去主动招惹他们。因为说不准哪天人家一朝金榜题名，成了头戴乌纱帽的顶头上司，岂不是作茧自缚？
所以对于“文人”这个东西，江湖儿女向来是很头疼的。一方面都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不配有球；可另一方面，许多武林世家又都逼着年轻一代文武双修，不要成为一介武夫。
就那伊芙蓉来说，她爹去年也给她说了两门亲事，男方家族与武林八竿子打不着，反而都是甸北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
看着手里这想搓圆就搓圆、想捏扁就捏扁的斯文败类，伊芙蓉一时发作不得，忍着邪火道：“既然是个念过书的，也听过男女手手不牵吧？说吧，哪儿来的胆子敢占老娘便宜？！”
王小明感觉伊芙蓉手劲儿松了一些，知道现下装出的身份起了效果，他闻着伊芙蓉身上那种汗与酒的味道，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按照既定的话演到：“姑娘误会了！实在是误会了啊！请听小生一言，小生家风严谨，姑娘虽然美若天仙，小生怎敢有半点不敬？”
话一说完，王小明便恨不得啪自己一个嘴巴子，你装文人就装文人，说什么“美若天仙”啊？难道真是喝了酒的缘故么？对，要怪就怪那杯壮胆酒！
幸好伊芙蓉那边未有再发作的意思，她将抓着王小明发辫的手松开，双手抱胸站在原处未动。
见人家一副“看你如何狡辩”的意思，王小明连忙报出假扮的身份：“小生乃是洛阳王家的次子，姑娘可曾听过？”
伊芙蓉把眼皮往上一翻，并没有应话。反倒是老鱼头、小七等几个镖师窃窃私语起来：
“是洛阳人氏？”
“洛阳王家是哪一家？”
“不曾听过。”
虽然几位老镖头将声音压得甚低，即便是耳聪目明之人，也最多只能看出他们唇间有动作，绝听不见说了什么，但王小明自有一套特殊本领，将几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既然这个大户人家的身份并未引起乌麟众镖师怀疑，王小明便定了定心，继续将这场戏演下去。
他借着酒意，哭丧起脸一指门外：“表弟与我本想去北方游玩，谁知经过大山岭，碰上了强人，表弟他……呜呜呜……”
为演得像些，王小明不着痕迹地将左手二指揪住右手背嫩肉一揪，顿时疼得真想哭出来了。整个食肆里的客人与店家本就盯着这两拨人，如今见王小明一指门外，众人纷纷转头看去，果然有口黑木棺材，置放在一架马车边。
“小生……呜呜……小生只得将表弟尸首草草安置，准备送他回去。方才饮酒祭奠表弟，便多饮了几杯，见到姑娘背影清瘦，一头乌丝与我表弟有几分相像，这才做出此等有辱斯文之事，但小生万万不是那等无耻之人啊。”
周边两桌客人听到王小明这样的遭遇，大多叹了口气，有几位年轻的江湖人，也低声将那些所谓“强人”骂了几遍。
成实与李老镖头身裹风衣，躲在宿屋之中，透过窗缝儿远远看着事态。
见王小明真的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李老镖头失笑道：“好个机灵小子，连老头子我都该信了。小成，这小子虽说是演戏，但方才出口成章，好像真是读过书的？”
成实盯着下面的情况，缓缓摇头道：“成某还真没问过这件事情。”
李老镖头忽然像掏出烟杆子，又强自忍了下来，叹口气道：“只望这么这小子是真心要扶持我常威镖局，否则他的才干身份，着实令人放心不下啊……”
成实没有回答，只是投下了更深邃的眼神。
楼上看戏的人默然无语，楼下的戏还得演下去。
不过王小明这场戏，演的还算顺当，有许多入戏而不自知者，已开始配合起他来。食肆小二便在此时叹了口气，接过话头到：“这位公子真是不走运，你说的那些人，想必又是大山岭匪。唉！连秀才公都敢碰，难道真无人可治了？”
伊芙蓉知道那小二插嘴，颇有让在座诸人同仇敌忾，大事化小之意。她深知以后往北路走镖，这一夜铺也是必宿之地，也不愿让掌柜难堪。只是她行事虽大方不羁，颇有男子之风，一头乌丝也不是让人说碰就碰的。
她又将王小明上下打量了几眼，又闪电般抬手向他抓过去，这次抓得不是他发辫，而是胸口衣襟。王小明只觉得胸口一紧，整个人几乎被她扯得腾空，暗惊道：这女镖头力气好大！
正吃惊间，王小明已被伊芙蓉从棚内拖到棚外，停在小乞儿的黑色棺木之前。
“这里面是你表弟？”伊芙蓉背对着王小明，只听得到余怒未消的声音，却看不清她表情如何。
“这还会诓骗姑娘么！表弟与小生自小一同长大，与胞弟无二！小生怎会将兄弟生死大事开玩笑！若姑娘信不过小生……信不过小生……”
王小明满脸气急败坏，一副“你可以侮辱我愚钝、却不可侮辱我诚信”的样子，倒是让伊芙蓉饶有兴致地转回头来看着他：“哟！还有些书生意气？你说，若是老娘信不过你，怎么着？！”
虽然那张转回来的俏脸寒霜，目如寒星，但王小明还是隐隐觉得，他此番做戏的目的几乎就要达到了。深深吸了口气，王小明五指向天，说出了他的目的：“若姑娘信不过小生，还请姑娘再移尊步，与小生同回府中，家中上下必然将姑娘待作上宾！待表弟后事办妥，便让家父在姑娘面前，对小生……执行家法！”
看着面红耳赤，指天发誓状的王小明，伊芙蓉松开手掩嘴一笑：“哈！你这书呆子说笑呢！老娘局里正事儿都来不及办，还有好几趟镖都等老娘去押送，还有鸟空跟你一路去洛阳？老娘……”
“姑娘！！！”王小明忽然红脸涨成紫脸，用尽所有力气对着伊芙蓉大吼一声。
他方才始终以窝囊之态待人，所以这突然的一吼，还真让伊芙蓉愣了住。
“姑娘！”王小明暗自发力，让浑身抖动不止，仿佛是激动到了极点：“小生犯下过错，要赔罪绝无二话！但请姑娘莫要有辱我王家家风！”
“我……老娘还反过来对不起你了是吧！”一时被吼住的伊芙蓉反应过来之后，用更响的声音吼了回去，同时又举起手来，似乎随时要再次揪王小明发辫。
这次王小明倒是不闪不避，反而踏前一步，继续发挥着他的演技：“小生自幼熟读圣贤书！虽不敢自比管仲乐毅成就大业，也只求对得起我王家先祖，不辱天地君亲师生我教我之苦。此番若非遭逢大难，思念表弟心切，又怎会做出轻薄佳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姑娘若不给小生这个机会证明自己清白，小生就……小生就……”
眼看王小明那张紫脸又靠过来些，伊芙蓉都忘了自己举起手要干什么，只是干巴巴地问：“就要干什么？”
“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