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场生死之斗发生的地点，离一夜铺已太远了。在四更天的夜色中，赶路的行人商贾们，都在这个小小的安顿之所休息着，就连乌麟镖局其他的镖师们，都没有想到隔壁伊芙蓉和老鱼头两间房里，这一刻都空空如也。
每个人仿佛都忘了方才那个武功高强、行事嚣张的夜行人，纷纷在打更之后沉沉睡去。也不会有人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故事，已经发生在了这个夜行人身上。
是啊，明日还有许多路途要赶，许多生意要做，谁又会为了一个“事不关己”的抢匪而无心睡眠呢？
只有一个人没有睡着。
李老镖头还在辗转着，被石灰粉灼伤的眼皮处肌肤敏感的很，夜风一吹竟也传来刺痛，令老人家半夜痛醒过来。他伸手往床边一摸，一把剑正放在顺手的地方，可李老镖头的手掌，却似乎对它很陌生。
“是小成的剑？唉，赤手空拳，更难胜过此贼……不知现在什么时辰，小成和那贼子此刻都还未回来，那……不成，此处不可久留。”
松开成实的剑，李老镖头又伸手往床底下探去。他的眼睛、身上都带着伤，只能身子不动，只凭单手摸索。
“唉？我的火药怎么少了一颗？”
“砰！”
一声雷鸣从远处郊外传来，若非这响声离一夜铺够远，恐怕全宿屋的客人，都得惊醒过来。听着熟悉的火药爆炸声，李老镖头浑身一颤，月光下苍老的面庞上唯留下惨白一色。
江湖上，不论这人武功有多高、资历有多深，只要见识过火药的威力，总会为之动容。原来世间竟有这样神奇的暗器——或许说武器——能令一个武功平平的人取了宗师的性命。
大多数人面对自身不可掌控的力量，便会脸色发白，此乃人之常情。然而当有火药引爆时，只要离得够近，火光也会将一个人的脸印得膛红。
成实此刻的脸色通红。
即便此刻火光散去、雷鸣已静，他的脸色依然赤红如血，和李老镖头的眼皮一样，夜风拂面时，面皮上就有刺痛之感。
疼的不仅仅是两边脸颊皮肤，待成实踉跄从地上站起身时，他才觉得后背和手臂外侧处皆是火辣辣的疼。这不是火药灼伤的痛感，而是肌肤与地面摩擦而致。在与夜行人交手之时，成实背后已被地面石子磨破，现在的破皮之处就更多了。
战斗应当算是结束了，鲲鹏焦黑的尸身就横在二十步之外，他的整个下巴都已不见，留下的头脸亦如焦炭一般，那是不管几条命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成实从地上站起身之后，却只是笔直地站着，丝毫没有裹伤或休息的打算，只是紧皱双眉，不断默算着脚下位置与鲲鹏尸身之间的距离。
二十步的距离，火药被点燃到爆炸的一瞬。成实的轻功远远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何况自己很清楚，他根本没有想过逃开。
“乞儿兄弟，方才是你救了我？”似乎是想不出死里逃生的理由，成实只能将疑惑抛给一边那个握剑而立的少年。
“不是我。”龙三走近过来，望着鲲鹏的尸首，摇头道：“而且我也不叫乞儿。”
龙三的声音恢复了之前那般轻柔，或许是因为疲惫之故，原先那种绵里藏针的尖锐感，亦淡到令人不可察觉的程度了。
锐气逼人的前提，是人内心足够的自信与掌控一切的骄傲，当龙三见到一件足以摧毁他自信骄傲的事情时，那种刺人的锐气，只能像遇火的冰棱，失去它原有的威力。
成实身负多处重伤，又是倒在地上，却为何会在火药炸响那一刻，身子平白无故移到二十步之外？
以鲲鹏飘忽不定的轻功，那时尚有充足余地，逃到火药威力波及不到的地方，却为何会留在原地等死？
能解释这两个问题的，只有那一瞬间，夜色中晃过的冷光，带着寒气的冷光。然而那个身上带着冷光的身影又是谁呢？
答案是另一个问题，又是一个回答不了的问题。
回答不了的问题，就不用去想。至少成实就是这么做的。当龙三将思绪从怀疑推算中抽离的时候，成实已走到了伊芙蓉身边。他缓缓脱下身上千疮百孔的护衣，盖在了这个少女身上。老鱼头复杂的目光在成实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最终他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认命的躺回原处。
“鱼镖头。”成实却重新走了回来，俯身认真说道：“两位救命之恩，成某当来日相报，此刻贵局少镖头伤情不明，事出紧急，不知鱼镖头伤势如何，可否与成某一同将马车修好，好将少镖头速速安顿到医馆。”
“巧豪诀是我教无稽天书记载的神功之一，取的便是‘巧取豪夺’之意，夺的便是人身上的血气。他用兵器挡了鲲鹏一招，血气大亏，一时半会儿别想动惮。”龙三随意用剑指了指老鱼头，然后看向昏迷中的伊芙蓉：“这位姐姐……”
“她是手无寸铁中了那招，会怎样？”成实的声音有些干哑。
“无稽天书中有记载，命有精气神，血气三者占一……”
“你这九龙邪徒！”一边的老鱼头低吼道：“谁要听你这些废话！”
龙三轻蔑一笑：“你这莽夫居然迁怒于本少爷。若不是你胡乱发信号弹，这位姐姐恐怕一辈子都遇不上鲲鹏长老这样的人物。凡人何其愚钝，哼哼哼……”
在他的冷笑声中，老鱼头似乎挣了挣，最后却只露出绝望的表情。
“她会怎样？”
龙三的笑容忽然一顿，他看见成实身子依然半蹲，脖子转了过来，那张好像从未有变化的脸再一次出现在龙三面前。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武功远不如自己的趟子手，龙三心里竟然有些发虚，尤其是那双重如泰山的眉毛沉下时，那种无名的压力便更是明显。自小博览群书，文武双全的龙三，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摇头。
摇头，也是一种明确的答案。
不像老鱼头那样虎目撑视，成实虽然皱着眉头，却看不出任何的不甘与怨愤。他只是拍了拍老鱼头的肩膀，对龙三道：“人事未尽，先修马车。”
龙三把嘴一撅：“你叫我去修车？”
“这会是我教你的第一件事。”成实背对着龙三站直身子，向老鱼头伊芙蓉二人深深一辑：“还请二位再委屈片刻，成实与乞……与龙兄弟去去就回。”
天际不知何时变得将明未明，隐约的曙光已让成实看清了许多，他辨认了一下翻车处的方位，便拖着带伤小跑而去，也不管龙三是走是留，是跟在他身后，还是用手中那把雪里尖，完成未完的灭口之举。
龙三呢？
他看剑，看成实的背影，瞟了眼老鱼头，最后的他的目光停留在伊芙蓉脸上。失去血气让她的原本有些黝黑的面庞变得雪白，双目紧闭的时候，黑亮的睫毛被苍白的肌肤衬得更灵动。或许，此刻的她看上去，不再是一个假小子，而真正成了一位少女吧……
也许救了她会更有趣？龙三跟了上去。
伊芙蓉逃跑时，背负着两个受伤的大男人，所以她走得并不远，成实的伤势未有加重之前便看到了独自在官道边觅食的马匹，翻到破损的车架也已落入眼帘。
“龙兄弟，这棺木你也用不上了，拆下木橼修补车身……兵器借我一用。”
“你要用雪里尖做什么？”
“钉车轴。”
“你要用本少爷的宝剑当锤子用？”
“救你性命的，不是你的宝剑，而是伊少镖头的江湖热血。”
雪里尖到了成实的手里，他这辈子应该从未握过如此有价值的宝剑，但成实眼中没有一丝不舍，只将剑柄、剑颚当作锤头，对整个车架敲敲打打。
每一次敲打声响起，龙三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他终于忍不住道：“巧豪诀的功法，乡村土医能有什么救法，只怕等我们将她送到医馆，伊姐姐早就一命呜呼了。”
成实手上顿了顿，又重重一记敲在一个木钉笋上，口中问道：“若我割腕放血，让伊少镖头饮下，可否暂补她的血气，拖得一时？”
龙三忍不住一派额头：“你何处听得如此无稽之谈？！血气与血怎能混为一谈，要补血气，唯有用特定丹药，否则伊姐姐就算将你身上血都吸干，也只是做个饱死鬼罢了。”
朝阳的边缘突破了远方地平线，第一缕霞光照在话音未落的龙三眼中，令他不禁眯起了眼睛。这时，他听见有个似乎挺熟悉声音在远处响起。
“老成！老成没事儿吧！我来接应你啦！你受伤没有啊？要不要先服了碧血丹？啊呀！小乞丐！我去！你诈尸啊！你是人是鬼啊？！”
听见那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正俯身修车的成实缓缓站直身子，同样看着朝阳方向眯起了眼睛，那张从无喜怒的脸上，终于在朝阳与呼唤声中，有了些许的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