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想再进一次寒湖。”
田辞第一次主动向岑参请求一件事,请求的便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为何……?”
寒湖凶险,整个中原都知道。而田辞死里逃生,竟然还想再进一次。岑参实在不明白。
“我有东西遗漏在寒湖底了……”
寒湖水底,无人知道有多宽广,便是下去,又如何能找到一件遗物?
这道理田辞当然懂,但他依旧还是想试试。
觉得自己做不到,和做了但做不到,结果是一样的,但意义却不一样。意义这种东西,有时候很没意义,但那是对局外人。对于局内人,没有比“意义”更能说服自己的东西了。
岑参觉得,田辞真的很不怕死。从他参加寒湖水试时,他这样觉得了。
但田辞是真的怕死,放眼中原,或许都没有几个人比他怕死。只不过,他还有比死更怕的东西罢了。
而且,他还有自信。
他并没有同意笑笑陪着自己,因为他明白,他虽然不怕寒湖,但这毕竟是寒湖,是有危险的。若和笑笑一起,无论是他会顾及笑笑,还是笑笑会顾及自己,这对于生死关头,都是要不得的“分心”。
再次来到寒湖前,他有些怀念。
这是他从寒湖中出来之后,第一次重临这片树海,第一次面对这泊寒湖。
即便是他,也还是会紧张的——第一次来时,他并没有紧张,因为他没有进过寒湖,也不知道寒湖里有什么。
对于未知的恐惧,几乎是人的天性,然而田辞却更恐惧在那的东西。比如寒湖水中那只藏拙——虽然它和那芒原雪域一样,已经被吸进了自己的剑里。
但谁也不知道,这寒湖水中有没有第二只。
藏拙的数量本身就不多,而且生长在魔族的水域,在这里有一只,已经算是奇迹。发生一次的东西,才能叫奇迹,所以田辞并不担心藏拙。而除了藏拙,他两次入水,也都没有遇见过其他更可怖的生物,所以他也并没有过多担心。
只是,在岑参准备打开那八面荻花阵时,田辞透过寒湖的倒影,看见不远处的树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样子有些熟悉。
他连忙回过头去,朝着那枝桠张望。而那人似乎并未想到田辞会转过头来,也来不及闪躲,就这样四目相接。
“这位师兄是……”
岑参听见田辞的话,也循着视线望去。
“梁白祁?”
听见岑参叫出这个名字,他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竟然是与自己一同参加水试的大理郡人!
“你也过了寒湖水试!”
水试之时,他虽未与此人搭话,但同为参加水试之人,多少有些惺惺相惜。而如今看见自己的“同胞”还活着,田辞掩不住心中的开心。
然而,比起田辞的激动,眼前之人显得从容的不像是同龄人。
“哦,我并未参加水试。”
听见这话,田辞倒有些疑惑。这个意思是,他也没有下湖?但是他又有印象,他是和自己一同入的水,虽然没有多久,便不见了踪影。
“我倒是想问你,你好不容易从湖中死里逃生,为何还要下湖?”
“只是有些物件,落在了湖里……”
“只是?”
梁白祁计较的字眼,似乎有些奇怪。
“家父遗物……”
“只是一件遗物,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只是?”
田辞听到这个词,觉得很不是滋味。
“算了,这个我也不计较。”
梁白祁说的话,确实很不能让人舒心,便是田辞的脾气,也觉得此人太奇怪了。
“你知不知道,这寒湖没有底?”
书海风声,在一刹那宁静。田辞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错过了一声水波,一阵风声。
“寒湖……没有底?”
这是一个秘密。
从笑笑见了田辞,回来便嘱咐起了他,今后若是有人问起寒湖水底的事,千万不要说关于芒原雪域的一个字,更不要说自己的身世。田辞当时很不解,而笑笑也只说了一句话:
“这对我不好。”
这句话过于笼统宽泛,但却很好地点到了田辞的点。
田辞将让笑笑过得更好,作为己任。所以会让笑笑不好的事情,他不仅不会做,也会阻止别人做。
“但是,我在寒湖中碰到了底……”
田辞不会撒谎,然而这一句也并非谎话。
当那片芒原雪域被他尽收剑中的时候,寒湖确实有了底。
“但那日,我没有看见底。”
有底这件事,很好判断;然而没有底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判断”。
然而,梁白祁却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我真的摸到了寒湖的底。”
田辞说的也很斩钉截铁。因为他说的就是实话。
而且比起梁白祁对自己的问题,他更在意梁白祁。
“你当时下了湖的吧……”
“当然。”
“那为何只有我被称作三十年通过水试第一人?”
“这位不是新生,是唐宫主的弟子。”
在一旁一言未发的岑参,忽然说话了。
“唐宫士还在做这样的事吗?”岑参的言语里有些不满,“这简直是害你的命……”
“岑宫士,不用这样说。是我想下去的,而且师父也给了我很多宝物。”
“但这毕竟是寒湖!”
岑参有些激动。
是的,他虽然早有听闻,唐雍容借着水试的机会,“偷偷”在水试的学生中,混入自己的弟子,以避开院长对于探索寒湖的禁制令。
然而,其实说是“偷偷”,但毕竟潜入寒湖的,是唐雍容的弟子,不可能有人不认识。只是无论是院长,还是那些教谕、侍应,都默许了这种行为。只因为她不是一般人,而是唐雍容。
“你如此心疼弟子,为何现在还允许田辞进去?”
梁白祁是唐雍容最喜欢的弟子,所以便是对宫士,他也从不讲出让人觉得好听的话来。
田辞觉得,眼前这位看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似乎很有让人不高兴的天赋,这种讨人厌,也算是一种本事。
梁白祁的话很直接,也不好听,但即便是岑参,也不知如何反驳这个有些傲慢的后辈。
若是有人问,为何岑参无视禁令,允许田辞下湖,那他还可以反驳,说田辞不过是寻遗物,而不是探索宝贝。但是,梁白祁不会问出这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问题。
“算了,我也不是来这里让岑宫士不开心的。”
虽然这么说,但岑参已经很不高兴了。
“我也确实只是想向田辞确认一个问题的。”
这个问题很简单。
“寒湖没有底的,是吧?”
当一个肯定变成提问的时候,便代表着,原本相信的事实被自己所怀疑。
不知梁白祁是否注意到了这点,但田辞是注意到了。
“寒湖有底,我摸到了的。”
田辞说得斩钉截铁。
梁白祁没有作声,只是望着他的眼睛。
“若你想下去,我可以允许你再下去一趟。”
忽然的声音,让岑参和田辞有些措手不及。
三个人之间的问题,变成了四个人之间的。
而这第四个人,不是别人,便是消失了两三日的唐雍容!
“唐宫士?”
岑参不知道,唐雍容过来是做什么的,而从梁白祁的眼神来看,他来这里,也并未向唐雍容报备。
这是当然,因为唐雍容这些日根本不知所踪。
而凭空消失三天的人,如今却出现在了这里。
不合时宜。
“岑宫士,我们一起在这里看着吧。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有我二人在,能够尽可能将他们保全。”
看见唐雍容,就连梁白祁也没有想到。而他更没有想到,师父会让自己在此时进湖。
“那禁令……”
禁令对于她,只是摆设,但即便是摆设,也是要顺着摆一摆的。
“不过是帮这位田辞寻寻遗物,不能算是探索吧。”
岑参的一个坑,还没有开始挖,便先被梁白祁绕了路,又被唐雍容反过来挖了个坑。
“这……”
岑参望着田辞。
“我没有意见。”
田辞只是一笑,望望岑参,又望望梁白祁。
他没有望向唐雍容。
他实在不喜欢唐雍容,因为他觉得,在唐雍容眼里根本没有他。
被人无视也好,被人装作没有看见也好,前提都是眼前有这个人。而唐雍容的眼前,根本没有这个叫田辞的人。
她唯一一次将他放在眼中,便是问他来历的时候。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她便打断了他的话。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入过她的眼。
但在此时,唐雍容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然而,也没有多久,她便移开了视线,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件法器。
她手中的,是一只玉蟾。
梁白祁接过玉蟾,放进了口里。
虽田辞不认识这个宝贝,但他大概也能明白这玉蟾的用途。他深切地觉得,唐雍容对自己门下的弟子是真的好,虽然对于别的人,她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唐雍容走到湖前。
岑参见她要亲自解阵,便退后两步。
唐雍容抬起左臂,手指轻点,就像只是触碰到清晨的露水,而那片看不见阵,也仿佛透过指尖,换来如树叶的颤抖。
那难以克制的深寒,在一瞬间侵袭了整个后山。
岑参下意识地紧了紧袖口,而唐雍容也呼出一口白气。
她抬起头,望着那明媚的太阳。
这深秋,也到来很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