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雪,浸透了鲜血的红。
他的右边身体并没有知觉,只觉得浑身都很沉,像是被浇了热铜,若是一松手,便会不断地下沉,下沉……
但他还没有松手。
他始终不愿意晕倒过去,因为他知道,若是自己倒下了,便不知道何时能够重新醒来,也或许永远也醒不来。
他有点遗憾,在自己濒死的时候,笑笑不在身边。
他没有朋友,也失去了家人,而只有笑笑像他的朋友,像他的亲人。
但他似乎也从来没有问过,笑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朋友”。
他不知道,如何开始才算是朋友,怎样才算是朋友。朋友这个概念本来就很模糊,不像亲人——有血缘关系的才算是家人,而朋友似乎没有如同“血缘”一般的概念。
或许当他回去之后,应该好好问问笑笑,他们到底是不是算得上朋友,若是朋友,他们应该像朋友一样做些什么,才能证明是相互的朋友。
田辞的脑袋一团乱,但反而想到和笑笑的“纠结”时,有些豁然开朗。
他没有想清楚某个问题,只是觉得,自己原来还有这样的问题可以想。
他手中的剑,似乎握得松了些。
虽然身边的梁白祁,重新握紧了那张“千寸叠”的小匣。
梁白祁很紧张,也很绝望。但他的绝望,却并不是无力抵抗。
为了解开“荷燕”上的那面小阵,梁白祁已经耗尽了心力——在那短短的九个弹指,能将那面小阵解开,不是浑身精力的全神贯注,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然而若只是一般人,要将那阵解开,便已经足够强大,然而梁白祁却只用了九个弹指。
弹指一挥间,证明了梁白祁的足够强大。
然而便是如此强大,如今也已经耗尽了气力,只能祈祷那黑暗中走来的东西,能够留出一路生机。
那路很远,在寒湖中模模糊糊。
看不到终点。
或许是因为,这条路根本就没有什么终点。
终于,田辞看清了他从黑暗中浮现的人。
像是一只巨大的婴儿,在水底泡得有些臃肿。然而,说它像人,它却并没有眼睛、鼻子和耳朵,只有一张嘴在湖里张张合合,发出和在芒原雪域刚被笑笑救起时的田辞一样的声音。
它有一张嘴,却没有舌头。
所以只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望见眼前的“东西”这副模样,田辞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刚望见它时,他散去了些微恐惧,因为他在一瞬觉得,这个“东西”是个“人”。既然是人,便有交流的余地。然而当他定下神来,才忽然察觉,自己方才的侥幸有多么愚蠢。
这个“东西”根本不是人。
而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妖兽。
它有它的名字,就像那只藏拙,就像芒原雪域里的照首,就像那曾经天空中炎火的霸主,毕方。
它的名字,叫“磨镜人”。
唐雍容曾向梁白祁描述过“磨镜人”的姿态,然而他并未在意“无眼,无鼻,无耳”,而是忘不了它的“手”。
那不能算是“手”,那只是无数根触须。
那无数根触须,将他们包围,包围在一片战栗的深寒中。
“厄……”
无比简单的一个音节,却寂静了整片寒湖。
所有的妖兽似乎都在一瞬间消失了,消失在田辞与梁白祁能够察觉的范围之外。
田辞望着那张巨大的嘴。
里面没有舌头,也没有牙齿,却能看见斑驳的牙床。
田辞不知道它是如何进食的,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进食。
然而梁白祁则坚信,它一定会进食。不然,它不会将他们二人留在这里。
藏拙妖兽最喜欢吃的,便是人类的离魄,因为那自然的结晶,是世间难得的美味。所以它才会插足人类与魔族的战争,并站在魔族的一方。
它不过是顺从了自己的食欲。
每个人也都希望能够顺从自己的食欲。
在人类世界里,想要更能满足自己的食欲,那边要变得更强,站得更高。就像人类,便是因为他站在了自然世界的顶端,才能将鸡鸭鱼肉摆上餐桌。
弱肉,强食。
没有比这个更适合自然的法则。
只有成为了“强”,才能有更多的选择,才会有“食”,才会有“怜悯”,才会有“道德”。这是人类的骄傲。
而这磨镜人,便是为了食,才会变得那么强,才会变得更强。
磨镜人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一只触须。触须剧烈地扭动着,在湖底掀起一片波浪,化作一只妖兽。
磨镜人,为了食,而变得更强;而为了更强,才学会了“模仿”。
“模仿”,是生存的技能,就像幼豹捕食,雏鹰飞翔。
只是磨镜人没有“父母”,而它模仿的,是更多的东西,更多的“人”。
梁白祁挥盾而下,将那袭来的一只“妖兽”斩杀。
他的剑早已经断了,而他手中的那块盾,便是他的剑。
公输班只在里面藏了一个咒文,所以便是如今“大敌”当前,他也没有办法再次释放出那样的能量。
然而便是失去了那道咒文,这只由公输班亲手打造的盾,也是绝对坚固的盾。
又一只触须行动,竟然化作了一个人。
真正的“人”。
此人不言不语,和那八臂龙王一样。忽然,他手里的长剑呼啸,直逼梁白祁、田辞二人而来。梁白祁脚下化力,在水中踩稳,提盾稳稳挡下了那一击。
梁白祁在田辞肩头休息了些会儿,如今多少也有些力气,虽然加上身上的伤,算不上是可以斡旋的状态,但配合着公输班的盾,多少也能挡下几道攻击。
而磨镜人似乎也并不着急,虽然那遮天盖地的触须,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丝毫通路,但它也并没有马上将二人杀死。
“厄……”
它再度发出一声嚎叫,让田辞汗毛直立。
他也说不清这种滋味,只是觉得,二人像是被孩童用沙土拦住的蚂蚁,在那双单纯的眼眸下,正往这困住他们的洞**里,慢慢注着水。
孩童并不想看着蚂蚁怎么死,而是想看看,蚂蚁在水里会怎么做。
孩子喜欢看那些“单纯”的动物手忙脚乱的模样。
那个“人”还未解决,又一只触须,再度化成了人形。
虽然二人认不出那二人是谁,但他们能够看出,他们手中脚下用的,都是九宫的功法。
“难道磨镜人模仿的二人,便是原来探湖未归的九宫人?”
那没有生机的眼,没有生机的动作,虽然行动灵活,但依旧像是僵硬的木偶。
或许他们也会在这寒湖中消逝,然而被那其中两根触须模仿?
“不!”
田辞引剑,甩开一道剑式,那跌宕不稳的剑气在那寒湖中颤抖。
田辞的身体,便是在那里浮着都已经很吃力。他那半边身体更加的鲜红,像是被灌透了鲜血,如同装满了鲜血的水晶瓶。
那片山河,早已破落不堪,早已满目疮痍,然而田辞依旧搅起那斑驳的湖水,只为杀出一条生路。
然而梁白祁的剑,在这里起不了作用,田辞的剑,更起不了作用。
那样的挣扎,显得悲戚,显得壮绝。
但不知从哪里钻出的触须,猛地一挥,便将田辞的五脏六腑震荡,甩开了百尺远。
此时便是梁白祁,也没有指责田辞的鲁莽。因为无论作何举动,都已改变不了这战局。他们只能等待这水越漫越高,淹没自己的肩膀,淹没自己的脖子。
田辞想,那日能够死里逃生的藏拙,或许也不过是磨镜人的一只触须;更早时咬掉自己半个身子的藏拙,应该也不过只是一只触须。而刚才,梁白祁奋力一击的八臂龙王,也不过是一只触须;就连刚才让他骄傲的那一剑,斩杀的也不过只是一只触须。
他想明白了,原来自己无论如何生死,也不过是在这磨镜人的鼓掌之中。
他或许早就应该觉得不对劲了,但他依旧选择了相信自己。
自己,真的值得信赖吗?
他开始反思,反思在芒原雪域的时候,反思……虽然,这对于将死的他们,没有任何作用。
经历生死,却没有笑笑在旁,陪着他的,只有这把不朽的朽剑。
朽剑?
他忽然想到了那时,想到了吸进剑锋的那只藏拙,那片世界。
他还握着这柄剑!
左手握着这柄剑!
他极力想要回忆起那时,面对藏拙妖兽时,感受到左手离魄时,到底他做了什么,才将那藏拙吸入剑中,之前才会让那片天地融入剑中?
他驱动离魄,那片山河残破的疼痛再度传遍了全身,然而眼前所有的,都没有发生变化。
变化的只有一个,那便是他们什么又多了一个触须,化作了一个熟悉的人形。
“柳前辈……”
梁白祁猛地转头,却已见田辞愣在那里。
柳元宗曾说,他也湖下受伤,闯入芒原雪域。
磨镜人见过柳元宗,绝不奇怪。所以磨镜人能“模仿”柳元宗,也绝不奇怪。
但当柳元宗站在自己面前,却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柳元宗时,田辞还是愣在了那里。
手起,刀落,便是一式。
“一片孤城万仞山!”
最强的矛,在雪山山腰,柳元宗便是用这招将元退击杀。
最有温度的剑,在雪山之巅,柳元宗用这招刺入了他的身体。
然而这一剑却无比寒冷,胜过这片寒湖,胜过那芒原雪域千里冰封的白雪。
一只雪臂,跌落向湖底……
下沉……
像是看不透的那片绀蓝。
他不想望着那熟悉的面孔死去,只将朽剑朝着自己的胸口刺去。
然而,那剑似乎将他的身体穿透了……
不,是他的身体穿透了那柄剑。
“田辞!”
梁白祁一把将田辞拉住,却感觉到一股力量,将他和田辞朝着另一个世界吸去。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