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晷华 > 《晷华》第9章 降魔大雨(九)
    黑夜下的雨茫茫一片,五道黑影陆续落地后,气氛愈发肃杀凝重起来。

    袁敬呈躲在不远处一个木桩子后头,却又不安分地探出大半个身子,手里握着折断后稍显锋利的木条,筛糠般抖着。

    那五人望着少年瘦小的身板,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他们面前横着黑衣壮汉的尸体,尸体周围的青石满布裂痕,而附近零落的木石,惊心的残垣,仿佛都在述说先前那场激越猛烈的战斗。但其实少年的猜测没有错,异兽破墙的动静实在是太大,这五人一听见声响便已是赶来,想不到还是慢了一步。

    “你干的?”一名黑衣人终究是问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一条扑面扔来的断臂。

    “张狂!”那名黑衣人大怒,拔刀一撩,直接将那条断臂一分为二。

    这时,一道黑影携清风倏然而至。

    那黑衣人眉头微挑,手腕一翻便把刀横在胸前,同时左手抵住刀刃,竟是把刀做棍用。

    那道黑影腹中发出一声尖细的啼鸣,比之砂锅还要大上一圈的兽爪径直拍下。

    “铿”!一声难听的刀鸣,黑衣人被击得退出数丈,双脚硬生生在积水的地面上拉出两道平行的水花。他牙关紧咬,尽力克制震颤不停的双手,才能控制住差点脱手而出的大刀。

    好霸道的力量!

    那头异兽红眸凶光闪烁,还想继续发难,但其余四人又怎会再给它机会,一同拔刀,便从四个方位合围而上。

    此时迎面又吹来两股清风,又有两头异兽如同蛮牛一般杀入场中,魁梧的兽臂大开大合,直接将那四人合围之势冲得七零八落,而身材消瘦的少年游走其间,就像一把藏于暗处的尖刀,锋芒尽显,却又隐而不发。

    被击退的黑衣人尚在压制体内翻腾的气血,急急忙提醒道:“那几头异兽力量太过霸道,切不可与其硬拼!”

    应答的是先前被他一分为二的那截断臂。

    少年面无表情,只身从混战中脱离,他跑得不快,却仿佛连风雨都给他落到了后头。

    黑衣人收刀回鞘,侧身躲过那条一断再断的手臂,不由有点哭笑不得,这难道是小孩玩泥巴,只懂得扔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解开腰带上的某物,目光平静地望着身前,气势却陡然一变。

    仿佛身前凭空多了一把古琴,古琴铮铮,佳人信手,转轴拨弦,余响泠泠。

    若是稍有见识的人在场,定会看出黑衣人的招式——抚琴手,一种闻名武林的手法,一种用于飞镖的手法。

    他之所以收刀,一是因为刚刚那一爪太重,他不知道这把刀还能否再用,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最擅长的,不是刀。

    少年前冲速度不减,稍一低头,只一息的时间,突的一声,那是十字镖落在木桩上的闷响。

    黑衣人微微皱眉,再抚琴,出镖更快,更急,轨迹也更加晦涩。

    少年低肩,轻描淡写。

    “突”,又是一声闷响。

    黑衣人眉头更紧,手腕一翻一覆,同时出镖两枚。

    少年伏身侧首,两枚十字镖贴身而过。

    黑衣人双手快弹,出镖四枚。

    少年眼神凝重,冲势终于是为之一滞,脚步挪移之间却不见慌乱,又是将这四镖躲过。

    黑衣人眉毛扬起,黑布之下的嘴脸仿佛在阴笑,他的双手一抬一抚——曲终,收官。

    出镖九枚。

    少年刚刚躲过四枚,面对接踵而来的九枚飞镖,终于是出现了一丝慌乱。

    他退了,退了一步,退了两步,退了三步。

    “突突突突突”

    少年已是躲过了九镖中的五镖。

    黑衣人脸上的笑容更盛,他不认为少年还能躲过接下来的四镖,但他同样不认为这四镖会取走少年的性命。

    然而真正的杀招在少年身后,只数步之外,一出刀便能取头颅的黑衣人。

    他的抚琴,他的飞镖,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确实,四名黑衣人对上三头异兽,这才是势均力敌的局面,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大家都懂。

    少年仍在慌乱地躲着飞镖,对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

    出镖的黑衣人笑意吟吟,他仿佛已经看见少年侧身后退,然后被一枚飞镖击中左肩,再被一枚飞镖击中右腿,最后一定会出现一道绚烂的白光,将少年的身体,从头颅到脚尖,一分为二。

    可黑衣人的笑容再怎么狰狞,蒙着一块黑布,谁也看不见;但少年的头发虽然很长,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盖住了眼睛,盖住了鼻子,却唯独没有盖住嘴。

    他也在笑。

    少年侧身了,侧得很快,但他的手更快,快到直接用手捏住了一枚十字镖!

    “当当当”,少年左手连挥,将其余三枚飞镖挡下,同一时刻,锃亮的刀尖贴着他的鼻尖,一路砍下。

    两名黑衣人心底皆是一沉,原来这小子先前故意装出手忙脚乱的样子,目的就是引他们近身而战时放松警惕!

    少年眉头一拧,吐气开声,手中的十字镖朝着黑衣人颈项抹去。

    可那黑衣人一刀未能建功已是醒觉,右脚猛地发力,间不容发之际将身子往左挪了一分,十字镖挨着喉管划过,却只是擦伤了点皮毛。

    一击不得,少年不由怔了怔。说到底还是一个穷苦出生的小子,哪里来什么战斗经验,也就只知道抓对方出击末流、气机衰竭的时机,根本没有进攻连贯攻势衔接的意识;反观那黑衣人,即使失了重心,此时却也强行将手臂一提,以刀柄做刀尖,重击在少年身上。

    以黑衣人清灵境的修为,这一击便足以让普通人断了脊梁。少年腹中剧痛,闷哼一声,倒掠出数丈。

    就在少年被击飞的那一瞬间,擅用抚琴手的那名黑衣人动了,他一手重新按在刀上,配合另一名黑衣人一左一右向少年追去。他们追势极猛极快,远远看去仿佛直接贴地而行,锋锐的长刀被藏进黝黑的刀鞘,右手不曾拔刀,却又紧紧抵住刀柄,未见有丝毫松离。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并没有拔刀术之类的概念,但此情此景,任谁也清楚拔刀瞬间必是雷霆一击。

    场中仿佛饿狼扑食落单的绵羊,已成必杀之局。

    可少年似乎因为先前那一击受伤不轻,依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袁敬呈远远看得也是揪心,当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高呼一声“住手!”就跳了出来,而“手”字长音还没拉完,磅礴的气势还没喊出,就光荣地被一块小石头绊倒了。

    袁敬呈满是泥巴的脸上艰难地打开了双眼,看着远处的身影,在萧瑟的雨中是那样孤单,那样无助。

    但其实少年很平静。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在他发现石窟外的那个人的时候,在那几只异兽从死人堆中站起来的时候,在那名黑衣人藏于身后准备出刀的时候,每每次危险即将来,他都会有那种感觉,那种冥冥中仿佛被人按在肩上的沉重感,会如同一汪泉水,冲去他心中的烦躁和不安。

    所以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是恐惧,不是害怕,是冷静。

    他知道,只要他蹙眉凝神,只要他心无旁骛,他就能看得清。

    所以在他的视野里,周围的一切就都慢下来了。

    他看到密集浑圆的雨珠飘飘荡荡,雨中黑衣人的眼神阴鸷而且凶狠,还有他们按刀的手上,那贲张的毛发和凸起的青筋。

    一丝一毫,洞若观火。

    他的脑海中开始构造出成百上千道线条,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晦涩却又清晰。那是两名黑衣人所可能的出刀轨迹,它们彼此缠绕、相连,形成了两张大网,同时又因为黑衣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伐,每一个细节而发生变化,律动,甚至生灭。

    黑衣人与少年的距离逐渐拉近,两张大网的变化也渐渐慢了下来,终于浮现出一处恒久不变的空白——那里便是他能逃出生天的方向!

    “钦”

    刀的镡与鞘分离时那一丝微不可闻的声响,在少年耳中却如洪钟大吕!

    就如同一条活鱼被扔进烧红的热锅中一般,少年猛然炸起!

    面对骤然而动的少年,两名黑衣人皆是一惊,立马做出诸多调整,少年脑海中构建的那两张大网顿时剧烈地波动起来,一点点地向那处空白蚕食过去,但他一点也不担心——是的,他要更快,他比他们都要快,快出一步,两步,甚至更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雨夜中猝然出现一道人影,而那人往那一站,恰恰将本就窄小的空当挡得严严实实。

    少年变线不及,冲势又为之一滞,直接撞入那两张大网之中。

    少年脑海中那千条可能的出刀轨迹顿时成团涣散,只余下两条,一条胸前,一条颈项。

    少年看着突然出现的第三个人,他穿着一身白衣,头上高高束起的长发仿佛比这黑夜还要浓上几分,修长好看的丹凤眸子就如一把极锋利的剑,仿佛一睁开就能冲破雨幕,分隔云霄。

    他索性站在原地,眼前那两名黑衣人缓缓抽刀,那两道出刀轨迹即将变为事实。

    这么短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也许他还能挡,但用什么挡呢?用手吗?空手接白刃可是技术活儿,比接飞镖难多了,他可做不来。

    他叹了口气,他已经尽力了。

    万念俱灰的少年闭上了双眼,所以他没有看见。

    没有看见刀虽然占尽先机,可剑却更快;没有看见黑衣虽然蓄势而发,但白衣却更强。

    两道血箭将少年惊醒,一睁眼却见到两名黑衣人颓然倒下。

    少年一直以为危险当前,是神按住他的肩膀给他警示。而如今,他能感觉到神直接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得他差点跪下。

    雨中的还是那名白衣少年,冰凉冰凉的雨划过他的脸庞,划过他的长剑,也划过他的声音。

    “是敌,还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