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歧路之殇 > 《歧路之殇》第10章 第二幕 电梯惊魂(一)
    耳畔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黑夜喃喃的低语,每当这个时候,鹿凡休的睡意便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鹿凡休披着薄毯坐了起来,背靠着贴有一张电影海报的墙抬头仰望。他的卧室是由一间二楼的杂货屋开辟来的,把堆积的杂物废品清理一空后添上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一台二手电视,如此便诞生了一个拥挤的寄居所,这就是他的家。

    卧室遗留了杂货屋淡淡的霉味,起初鹿凡休还觉得呛鼻子,闻习惯后自然而然将霉味归为家的味道。不过他家的味道总会引起误会,每每李厨来串门,都会冒出一句:“你隔夜的袜子没洗吧。”

    久而久之,李厨也闻习惯了……

    鹿凡休竖起耳朵,静静感受每一滴雨所蕴含的情绪,此刻他的目光和姿势完全符合一个文艺气质十足的青年,但他的文艺范仅仅在这个促狭的空间才会坦露,在外面,他是一个送外卖的,一个餐饮业的底层快递员,当然,他还兼职餐饮业的底层服务员。

    房顶像一片巨大的芭蕉叶,鹿凡休蜷缩在雨滴芭蕉的孤独里,一个人的深夜总归是难熬的。他靠听雨来转嫁孤独,雨里夹杂着各种情绪和各种小动作,忸怩地撒娇,嘟起嘴甩脾气,嘤嘤地啜泣……雨是活的。

    但这脾气和情绪只在空中,一旦接触了尘世的实体就摊散了,无影无踪,雨便死了。

    鹿凡休的悲悯又犯了,就像他准备食材时不忍处理活物一样,从业四五年,他还是对宰鸡杀鸭的事发怵,哪怕是挣扎得病怏怏的活虾,他都狠不下心来剪掉虾的须子和硌嘴的硬尾巴。甚至他的悲悯都病态了,他晕血。

    他的悲悯在老板看来是不成熟不老练,也由他去了,反倒是李厨不乐意了,于是每当李厨端着菜刀杀生时都会骂他妇人之仁,当然,李厨是通俗地表达妇人之仁——怂得像个娘们,一点都不血性,不对,是怂得连娘们都不如,哪个娘们晕血?

    他不愿雨死,因为雨死绝的黑夜更难熬。

    卧室的天花板上开着一个天窗,天窗的玻璃是明净的,谁也不明白当初的建造者是出于怎样的心态而开了一个天窗,出于情调,还是仅仅希望引进光明。

    左右手交叠,大拇指扣在一起,悬在胸前在下压状,这个手势的基本意思停止,鹿凡休曾经还特意问过一个会手语的人这个手势的意思,那人说没意思,可在他的脑海里,这个手势的意思就是停止,单纯的停止。

    他在对着落雨做手势,就像无聊至极的人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透过天窗,鹿凡休凝视着敲在天窗的雨滴,雨滴骤停,雨响应了他的手势,违抗重力地悬在半空。雨滴反射着外面世界的霓虹,人工的光撩拨着它们水制的身体,在它们的曲线上留下一抹多姿多彩。

    鹿凡休再次集中精神听雨,但听来听去也听不出半点情绪,原来,雨的一生就是下落,雨停便意味着消亡,无论在空中还是地上。

    他撤了手势,手臂抱膝蜷缩得更紧了,他当了一回刽子手,一刀砍下了数不清的雨滴的头。雨失去了倚靠,倾覆下来,在房顶上摊出了云雷的气势,刺激着他的耳膜。

    这时,他要找一个理由来自我安慰,因为沾满无形血腥的感觉令他难受。最后,他释然了,所谓的雨的悲喜嗔怒不过是他的臆想罢了,雨本来就是死的——这是他想了半个小时才想出的牵强的理由。

    当第一束阳光透过最后一滴雨,并将一道微妙的彩虹贴在鹿凡休额头时,属于他的忙碌而充实的一天开始了。

    忙完穿衣洗漱,他就开始为餐馆一天的生意做准备了,从储物室搬出一捆又一捆的蔬菜,择菜,冲洗,切墩……他在四五年的帮工生涯里早已对这些工序熟稔于心,甚至可以说是练达。也得益他的工作效率,餐馆只聘了他这个全能的服务员,待遇方面却仅仅停留在包吃包住阶段,除此之外,老板会按月给他三百块零花钱,其中的大部分都被他封在了存储罐里,他时常幻想着在一个关键时刻亲手砸碎存储罐,哗啦啦倒出一堆钱,再靠这笔钱去买下一个世界。幻想终归是幻想,现实是他填充了四五年的存储罐连一个十平米以下的厕所都买不来……

    他是现代高价劳动力中的特例,廉价得难以置信,但他从不抱怨,因为这就是他的家,在他那简单的人生观看来,为家付出天经地义,报酬什么的都不重要。

    鹿凡休又里里外外擦拭了一遍桌椅,然后找了一个正对餐馆推拉门的座位上坐下,捶一捶酸胀的小腿肚,等着老板和李厨来上班。

    四五年前他还是一个流浪汉,漫无目的地流浪,而且他是单纯的流浪,因为他压根不知道流浪汉是靠什么活下去的。他越来越饿,可是掏不出一分钱去买吃的,也拉不下脸来乞讨,所以他那时最羡慕的是街边的乞丐,整个铁盒就坐等收钱了。他也想过扮一回乞丐,可他除了邋遢一点,不缺胳膊不缺腿,精神也正常,实在不适合吃这碗饭。

    一天他饿的头重脚轻,靠着墙根瘫坐下去,恰巧他旁边有一个趴在地上独臂乞丐,可怜巴巴地盯着他,他错以为侵犯了人家的地盘,只好报以尴尬地苦笑,刚想开口解释他不是来竞争的,不料那独臂男塞给他五十块钱,他愣了。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路人也跟着大发善心,纷纷丢钱给他,其中还不乏百元大钞,再然后,他作为二号新闻人物登上了报纸,一号就是那个独臂乞丐,实实在在传播了一下社会的正能量。最后,就业促进委员会的人找上他,安排他在一家餐馆工作。

    餐馆的老板是一个和和气气的大叔,挺照顾他的,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这讲那,顾客就是上帝,你千万不要得罪上帝,否则上帝会降下天雷劈你,工作服一定要干净,否则会破坏顾客的食欲……经过老板一连串的洗脑,鹿凡休坚定地认为服务员的工作远比乞讨来得有挑战性。

    再说餐馆唯一的厨师——李厨,由于他的相貌和当初地独臂乞丐有几分神似,所以鹿凡休对他别具一番好感。李厨常常对他感慨自己的家世,说他曾祖父的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爸爸是清朝皇宫里管皇帝伙食的最牛的官,现在那些失传的宫廷名菜大部分都是在他的先祖的主持下创出来的,皇帝还给他家赐过牌匾,和贾宝玉家的那块差不多,可惜他的先祖带进墓里了,不方便挖出来……鹿凡休特地查过李厨的先祖,查出最厉害的管皇帝伙食的官职叫掌膳太监,所以李厨的身世是个谜。

    “呜——”摩托车的行驶声由远及近,鹿凡休立马认出是老板来了,因为这声音和老板的身材如出一辙,那就是低沉。

    “小鹿,准备的怎么样了?”矮胖的王老板笑呵呵地问道。

    “老板,就等李厨开工了”,鹿凡休报以笑脸道。

    “嗯,辛苦了,那就等他一下。我说小鹿,你看你,最近瘦了好多,像个豆芽菜,我知道你一个人勤勤快快,但也不要太累,要多吃点嘛”。王老板说话像蹦豆一样。他起初还不看好鹿凡休,一段时间后看他勤勤恳恳,不消极怠工,完全不像其他年轻人懒散轻狂,所以越来越倚重他,让他兼任收银员,当之无愧的“汪记家常菜”第三根中流砥柱。

    “啊,有吗?其实我吃的挺多的,可就是不长肉。”。鹿凡休支支吾吾地答道。

    老板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鹿凡休的肩膀,由于二者的身高差,动作看上去有点滑稽,老板为了将掌心的温热最大限度地传给他,还不着痕迹地踮起脚,有点像河獭伸手去够鸵鸟的头。“小路啊,我这个小伙真是太难得了,踏踏实实滴,以后肯定能做成事儿,到那时候,照顾一哈老板撒。”

    老板的夸奖透着一股油烟味的煽情,弄得鹿凡休都不好意思了,“谢谢老板,我一定好好干。”

    老板怔了怔,这个男孩哪点都好,就是缺少年轻人的雄心壮志,就甘愿在这个小餐馆扎根,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老板是过来人,也曾经憧憬过所谓的大事业,年轻就该闯闯,要不会后悔的。他偶尔会旁敲侧击地鼓励鹿凡休出去闯荡,他不想误了他,大不了花多点钱再请一个帮工。就连李厨都天天叫嚷着辞职去炒股,可这男孩总对他的苦心懵懂不知情,对扬眉吐气的未来毫不关心。

    又一阵撕心裂肺的摩托声划破了大清早的平静,鹿凡休赶忙拉开玻璃门,一辆造型独特的摩托载着一个墨镜男顺着门前的斜坡一溜烟冲了进来,墨镜男伸脚在地上一踏,摩托直接横停下来,这是李厨惯例的出场模式。李厨是摩托车的发烧友,他不允许心爱的座驾受着风吹日晒雨淋的折磨,所以总是将它停在餐馆里,李厨的摩托车是二手货,而老板的却是一手货,但两两一比较,老板对待摩托车就像后爹,而李厨是亲爹。

    李厨甩甩飙摩托飚得中分的中长发,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小巧的眼睛,朝鹿凡休扬扬下巴,“酷不酷?”“酷。”今天的回答像往常一样令李厨满意,满面春风地进厨房忙活去了。

    老板叹了口气,背着手也进了厨房,样子有点像宫女又碰上皇后问魔镜“我美不美”,而魔镜总是违心地回答“美”,听的宫女都耳不忍闻。

    这叹气搞得鹿凡休莫名其妙,他说的是心里话,李厨骑摩托的确酷。其实在问“酷不酷”之前,李厨还问过几次“帅不帅”,他总如实回答“不帅”,因为李厨天生和帅绝缘,如果要说丑帅的话,那还沾点边,就是丑的有点离谱。

    后来李厨就学聪明了,转而问他“酷不酷”,一字之差,答案却是天壤之别……李厨还是挺厚道的,免费在他这蹭好话的同时教会了他骑摩托,边教边洗脑——骑摩托的男人才是真正的风一样的男子,在这点上开轿车的永远赶不上我们,我们和风是亲密接触,他们顶多算隔着衣服揩油。老板一语戳中他的要害——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李厨说他的梦想是等有钱了买一辆属于他的摩托车,买一辆在他之前从未被人骑过的摩托车,然后周游世界。李厨问鹿凡休的梦想是什么,鹿凡休不假思索地说我要买一台新电视机,一台画质好的电视机……

    ?“小鹿,这是订单,你去把饭送一下吧,要不那些学生们该着急了。”临近中午时王老板对鹿凡休说。

    “好的,我这就去。”鹿凡休麻利地接过老板手上的订单,提起放有各式各样饭菜的塑料箱,大步朝着外面一所大学的宿舍楼奔去。

    鹿凡休平时不仅要打扫卫生、准备食材什么的,还负责派送外卖,由于餐馆毗邻一所大学的学生公寓,所以大部分订购外卖的是学生,每当大学生放学后鱼灌般地来就餐,餐馆会迎来一天中生意最兴隆的时间段。

    大学生坐满餐馆时鹿凡休和李厨会忙的要死,反观老板,悠闲地倚在门上,一脸陶醉地望着学生们青葱的面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欣赏某个女学生的身材,其实他是在羡慕学生们的文化程度,作为一个高中毕业证都拿不出手的小企业领导,他对文化人有一种别样的热情。

    鹿凡休经常听他唠叨,听他讲知识文化多么多么重要,有文化的人是国家的栋梁等等,鹿凡休对他的唠叨不感冒,他觉得一般汉字能认全就足够了。

    餐馆里满满都是学生时,老板就会异常亢奋,亢奋得若隐若现的脖子都拔高了一截,还会冷不丁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英才尽在我的餐馆。”然后李厨会潇洒地掏出他的毕业证,证上悍然印着某知名高校的校名,在老板脸前晃来晃去,“看看看看,我就是名牌大学出来的,你不是喜欢吗?给我涨工资啊。”老板就哑口无言了。

    李厨私下透露他的毕业证是托一个办假证的朋友搞的,拿来唬小姑娘的,说有空也帮鹿凡休搞一张,结果鹿凡休婉拒了。鹿凡休只想本本分分在餐馆干活,其他的只关心一件事——存储罐里的钱够不够买一台最前卫的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