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靖怀还不肯醒,他看见了一盏小窗,便探过头去瞧……
「黄昏,这片满目疮痍的小镇还散发着阵阵火药味,却早已没有了人烟。^^%搜索@巫神纪+www.biqusan.com@阅读本书#最新%章节^''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敌我双方士兵的尸体,弹壳机枪散落一地,就连刺刀都被炸得焦黑。
远处跑来几个穿着军装的士兵,他们拣着能够下脚的地方一步步朝他靠近,他依稀听见他们交谈的声音。
“还有活的吗?”
“昨天凌晨搜过一遍,应该没有了。”
“不要应该,我要确定的答案!再给我看一遍,不准落下任何一位同志!”
“是!”
求生的**让他用尽全身力气抓起手边的头盔高高举起掷出不远。
这一声响引起了士兵们的注意,他们支起中正式步枪小心翼翼的靠近他,在看见他穿着与自己一样的军装时才放下了枪,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疼啊!一阵钻心的疼痛感直击唐靖怀心头,疼得他耳鸣,让他至今无法忘记。
“腿……”他完全使不出力,双臂挂在士兵的臂弯里,刚站起来的身子实实的往下掉。
他们为首的军官立刻下令将他放平,这才发现了在他右腿膝盖处的枪伤。伤口血肉模糊,后方并未打穿,这说明子弹还嵌在骨肉里。他自己并不知道,距离罗店争夺战已过去了一天半的时间,这条右腿能否保全也成了未知数。
“这小子命真大啊营长!”士兵捡起他那顶M35式钢盔,发现已经变形,而一颗弹头正好卡在钢盔太阳**的位置。试想他如果未戴头盔,如今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营长扯过他衣领,看见他胸前的布制身份牌上写着:商禾,国民革命军第九集团军第88师上尉连长,师长孙元良……
“救人!送医院!”
“快快快,来搭把手……”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是一间单人病房,干净敞亮,又因为朝南,阳光恰好洒在了他的床上,暖暖的让他想要再睡个回笼觉。
“醒了?”耳边忽然传来了那个人的声音,他转头看去,面上写满了惊讶,想要撑起身子。“别动,你腿上的子弹刚刚取出来,不想截肢的话就别乱动。”
这人四十来岁,讲话带江山口音,穿着黑色西装,一双大眼睛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复兴社特务处处长戴笠!
他这才想起之前那场可怕的战争和昏迷前揪心的痛感。
“腿?”他被戴笠的话吓出一身汗,硬是半支起身子看了一眼。还好,腿还在……
戴笠将他艰难撑起的身子又压了回去,缓缓道:“如果今晚还没有发烧没有炎症的话,你这条腿就算保住了。但我必须告诉你,你是在中弹的第二天傍晚被发现的,延误了最佳时间,洋医生说,你的右腿比左腿短了半寸。仗是不能再打了,也是老天注定了你要回来做地下工作啊。”
这家医院出奇的安静,如果不是这床洁白的被褥,这里更像是一座洋人的私邸。而耳边的话却等着他尽快消化,他默默重复着戴笠的话,最后看着戴笠,问道:“你是说,我以后就是个瘸子了?”
“你不要这样想,你的心态会直接影响到伤口恢复的速度。”
他吐舌润唇,揉着脸问,声音发颤:“第三连……还有人活着吗?”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包括你,商禾。”戴笠面无表情道,“你也死了。”
“什么?”
“国民革命军第九集团军第88师上尉连长商禾,在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九日于罗店阵亡。”戴笠交叉双手,又说,“你的过去必须全部删除,从这一刻开始,你就叫唐靖怀,唐朝的唐,绥靖的靖,怀念的怀,是个戏子。下月初三会有个叫祥庆班的戏班去江宁路上的山海楼唱戏,你去搭伙,然后留在那里。”
“等一下!我没有死,我是商禾!为什么变成另一个人继续活着?还有我爹!”他有些激动,“他如果知道我死了……”
“你活着还能干什么?”戴笠一句话让他没了声音,“你以后就是瘸子了,你还能打仗吗?不能打仗的兵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我……”他哑口无言,“可是我是复兴社的人啊……”
“对。”戴笠并不否认,“所以我现在是以你上司的身份在告诉你接下来的工作。”
“可是……我可以回来工作啊,为什么要去戏班?”
“你有地下工作的经验,又因为一毕业就跟着军队,所以在复兴社一直是生面孔。如今你们整个第三连都死了,你也成了一张白纸,正是执行潜伏任务的最佳人选。”
“潜伏任务?”他稍稍平复下来,问道。
“以后你的任务就是潜伏在山海楼,搜集有关情报,如有可能,打入敌人内部进行潜伏。那里是日本间谍的‘俱乐部’,你到那去要比留在我身边来的更有价值。”
他沉默了片刻,心里仍然忐忑不安,面带愁容道:“还是不行,我爹如果知道我死了他会疯的,他会找日本人拼命的……”
“商禾,哦不,应该叫你唐靖怀。”戴笠负手而立,问道,“你还记得你在黄埔的时候和我说过什么吗?是谁告诉我三民主义是他终身的信仰,是谁信誓旦旦的说过愿意为了信仰而抛却性命?”戴笠见他无言以对,丢了话想让他安心,“至于你爹,特务处会保护他。”
“那……能不能让我回去和他见一面。”
戴笠听了只是摇头,提醒道:“唐靖怀,你不应该认识你爹,你不应该认识那个叫商寅生的复旦大学法学教授,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而且我并不是来和你商量的,为了这个决定,特务处已经开始了相关的工作,包括伪造你的假身份,你的过去等等。从现在起到你痊愈出院的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出院那天我会来。”讲完,欺身戳了戳他心脏的位置,“记住你说过的话,记住自己的信仰。”走前丢给他一包绞盘牌卷烟,“省着点抽。腿坏了,别把肺也抽坏了。”
他看着戴笠离开病房,垂首看着卷烟,喃喃:“唐靖怀?”」
耳边突然传来嗡的一声蜂鸣,他还来不及分清这声音是来自现实还是梦境,就魔怔一般的从床上弹了起来,呆坐良久。
挂钟嗒嗒一秒一停,在毫无声响的夜里被扩大成古寺撞钟,一下下敲击着唐靖怀还未平复的内心。他忽然打了个冷战,看了看窗外。月明星稀,街上已没有了行人。他摸摸因夜凉而发冷的鼻尖,却也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景象叠影,眼泪决堤。
他从一个迷茫的复兴社特务到认识山风,隐瞒身份加入友党,再到后来打入日军司令部,他几乎每天都如履薄冰。除了安静等待着敌人一次又一次不动声色的甄别以外,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再活着出现在爹面前。
而这样靠信念活着的日子却在民国二十八年的12月8日戛然而止,也就是他进入日军司令部的第三个月,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76号的一个特务昨天把一个反日的大学教授暗杀了,唐秘书知道吗?”
“哦?为何他们都不赞成大东亚共荣!啊,是哪个大学教授,发表了什么荒诞的言论?”
“像唐秘书这样聪明的支那人太少啦!是一个法学教授,叫商寅生。那个特务今早来邀功了,看来近几日会升迁啊。”
他听见商寅生三个字的时候,脑子轰的一声就炸了,不止何时紧蹙的眉心忘了舒展开,后脑仿佛被人狠狠砸了一拳,懵的他说不出话来。
“唐秘书,还有事吗?”
“那个特务……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还真是有趣,是你们支那的一个成语,什么左右逢源,啊对了,叫冯元!”
“那真是……名副其实的……左右逢源呢。不打扰您了,我也去忙了。”
作为一个“日军司令部秘书兼翻译”,竟是第二天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父亲的死讯。那个笑容有多难看他早已忘了,就连那天是如何回到旅社的他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连夜将哀痛和愤怒写成了一封长信,逐字翻译成四角号码再加密,等译完送到死信箱时已见东方鱼肚白。
“爹啊,如果禾儿听您的话,不念黄埔不当兵,您也不会遭此横祸。禾儿该死,该死啊……”唐靖怀掩面小声呜咽,耳畔又响起来他刚才进门后听见的声音——
“小禾儿,爹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像禾苗一样,简简单单,健康长大。但禾苗始终要成熟,国难当头,爹没有理由阻止你保家卫国。爹知道你有血性,你能出息,你只管放手去做。爹看不到你赶走东洋兵,但爹能感觉到你的喜怒哀乐。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若即若离,但字字入耳。他抑制住发颤的喉头,抹去泪水,整个人好似从迷雾中拨云见日,目光也变得坚毅起来。
商禾,再难的路也要走下去,黑暗过后就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