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吴钩月 > 《吴钩月》(十一)男儿意气
    两人一起落下地来,江离看着半空中飘散的须发,忙叫声“前辈”,过来见慕容铁琴容颜惨淡,脸上肌肉抽动,只道自己误伤了他,心中不由好生后悔,“啪啪”两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慕容铁琴回过神来,问道:“你干什么?”江离道:“我真该死,竟然伤了你老人家。”

    慕容铁琴一愣,已自明白,伸臂将他抱住道:“好兄弟。”江离关切道:“前辈,你身上怎样?”慕容铁琴放开他道:“我哪里那么容易受伤?何况你根本不想伤我,这一掌由直击变成斜削?我就算老朽无用,难道连你掌风拂面也承受不住?”

    江离道:“您老人家一直没用真力,我实不该用这么大力气。”慕容铁琴摇摇头道:“龙行九天,奔腾万状,原不在招式巧妙,是靠气势力道迫人。你不用足了气力,那还叫龙行大九式吗?”江离点头称是,低头看到他脸,禁不住吃了一惊。

    慕容铁琴看见,脸色微变,沉声道:“我的脸很难看是不是?”江离摇头道:“不是,一点儿也不难看。”慕容铁琴惨然一笑,道:“你就不必骗我了。”江离道:“我没骗你,你的脸一直被头发胡子遮住,现在没了胡子,露出你本来面目。前辈——原来你英俊得很。”

    慕容铁琴身子一颤,道:“原来我是英俊的很,可是自从摔下山谷,头上留下那一道长疤,又被石块将脸擦得稀烂,还能有什么好看?”江离道:“前辈,我绝不敢骗你,你右边额头是有寸许长的疤伸入脑后,可被头发盖住了并不明显,你脸上肌肤光洁,一点儿疤痕都没有,不信你摸摸看。”

    慕容铁琴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手指微微发颤,半晌才道:“我的脸,我的脸没被毁了?我还是原来的模样?”江离用力点头,道:“是啊,你若将胡子刮干净了,头发理顺了扎起来,一定更加好看。”

    慕容铁琴手掌在面上掠过,掌缘如刀,脸上残余的胡须纷纷落下,一张脸比剃刀修过还要光滑,由于长年阳光直射不到,脸上皮肤也较身上肌肤白皙细腻。他又用手指拢了拢乱篷篷的头发,在脑后挽个发髻,这一来较原来年轻了二十年,一张脸棱角分明,额角的疤痕倒平添了一点沧桑感,显示出一种成熟刚硬的男人魅力。

    慕容铁琴失足坠崖后以为自己容貌既毁,身体复残,自暴自弃之下,便愈加不修边幅,头发胡子成年也不剃,任其邋里邋遢的乱长。江离以为他习惯如此,若非今日误打误撞削去他一片胡须,恢复了本来面目,还不知那般邋遢到几时。看他将信将疑,拉着他道:“你跟我来”。

    两人到了那洞口水边,江离在石畔松软之处挖个尺许方圆的土坑,捧些水倒在里头,待坑中水平静了,指着水面道:“你自己看看。”慕容铁琴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喃喃道:“我还是原来的我?还是以前的“三绝郎君”?”他这名号江离听那杜老者说过,更加确定无疑,道:“三绝郎君慕容铁琴?你才是百花山庄的庄主!”

    慕容铁琴长长叹一口气,似乎又是伤心,又是甜蜜,半晌看着他道:“她连这个也跟你说了?”江离一呆,道:“不是,我是听她跟别人说的。”慕容铁琴道:“她跟谁说起我?“江离道:”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家,我只知他姓杜,花想容叫他杜大哥”。慕容铁琴点了点头,道:“那是杜晦,是我们的大哥。唉,我若早听从大哥的金玉良言,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江离听他回忆起旧事,不敢打断他,听他喃喃地道:“她那时号称“武林第一美人”,不知有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当时年轻好胜,发誓要把她得到手。成亲的那一晚她对我说,我姓慕容,可不就是渴慕她的芳容么?恰好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容”字,我们俩倒是天生的一对。我们刚成亲的那几年倒也恩爱非常,谁知第七年上,她又乘我不在偷偷去跟人幽会!

    我知道了怒不可遏,就去把那人杀了,又把她狠狠打了一顿。她当时装出追悔莫及的样子,百般求我饶恕,甚至答应给我生个儿子——我盼儿子盼了好多年,只是她爱惜身材,一直不肯答应。我当时听她如此说法,只道她真心悔悟了,也就原谅了她。谁知道,谁知道她自始至终就在骗我!”

    他说到这里,江离只觉一粒水珠滴在自己手上,抬眼望去,只见慕容铁琴脸上泪痕点点。这人文武全才,性情却颇为脆弱,江离心中怜悯,劝道:“这样的女人你何必还?”

    慕容铁琴点点头,道:“是啊,我当她是我妻子,她却早不当我是丈夫了。她嫌我拘管着她,灌醉了我将我双脚脚筋挑断了,又不知从哪里找到那阴损之极的逍遥丹骗我服上了瘾——我三十岁之前没一件事不顺心如意,以为天底下没有我三绝郎君做不到的事;突然变成一个废人,明知道自己的老婆出去偷汉子,我却连站也站不起来,为了服药还要处处看她的脸色!

    那逍遥丹我想戒又戒不掉,实在过得生不如死,便从山崖上跳了下去。本来想一死了之,却不知怎的没有摔死,独独撞坏了脑子,变得疯疯癫癫的。哎,这几年没人打扰,我本来好得多了,那天看见了你,我突然又想起她来,想救醒了你问问她的情形,可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又糊涂了。”

    江离这才知道他的身世惨变,叹道:“那女人**邪无耻,我也是给她擒了来百般折磨,如今我已将她杀了,尸体都烧成了灰,她也算是恶贯满盈,你的大仇也算报了——你别灰心,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一定想法子背你出去。”

    对方年纪既比他大,武功也比他高,可他这话冲口而出,好象劝慰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慕容铁琴并不生气,他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摇摇头道:“她已经死了,我还出去干什么?我如今是个老丑无用的废人,给自己的老婆害成这样,出去了有什么脸面见人?”

    江离正色道:“前辈,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男人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行事但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过去的就过去了,是自己的错就想法子补救;不是自己的错就抛到脑后彻底忘了——就像你教我的,伤口烂了一刀把腐肉割去,虽然当时疼得厉害,却终究能长好了;若是怕疼不动它,虽然小心翼翼的不碰它,里头越烂越大,迟早要出乱子——你何必为那个女人自闭深谷?她原本就不值得你放在心上!你大好男儿,活着是为自己而活,出去是为自己而出去,她是死是活,你理她做什么?”

    江离虽未读过多少书,但师父性子刚烈,自幼就告诉他是男人就该活出个男人样子来,要有男人的骨气。因此他看上去虽文弱,骨子里却刚强,在百花山庄身经非人的痛苦,仍是不屈不挠地矢志复仇。慕容铁琴本来才华冠世,少年成名,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偏偏遇人不淑,给不贞之妻害得惨不堪言,就此自暴自弃,心神俱废。江离这番话一句句打在他的心上,他愣了半晌,想起少年时结交天下英雄,多少豪气抱负,后来却被美色消磨殆尽,这些年心心念念都是那无耻妇人,真是明珠投暗,浪掷情怀。

    他本来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此际豁然开朗,忽地一声长笑自胸中喷薄而出,这一笑直笑得群山震响,隆隆不绝,多年积郁登时烟消云散,再不萦怀。将近盏茶的功夫,四周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江离道:“小兄弟,你说的不错,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慕容铁琴自今而后,要为自己而活,活个堂堂正正,潇潇洒洒的样子给世人看。”

    江离见他意气风发的模样,知他心中的病根就此驱除了,好生代他欢喜,笑道“慕容前辈,你号称三绝郎君,却不知是哪三绝?”慕容铁琴摇摇头道:“那是才出道时一班朋友胡乱叫的,其实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的剑法固然比不过一个人,抚琴下棋则是玩物丧志的根苗,如今既老且废,郎君二字是更加称不上了。”江离笑道:“什么既老且废,你这样子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若让旁人看见说不定以为你是我大哥呢。”

    慕容铁琴道:“那你别再叫我前辈,咱们兄弟相称,你直接叫我大哥好了。”江离忙摇头道:“我一时放胆胡言,你别当真。你老人家文才武功高我百倍,我跟你作徒弟都怕你不收。”说到这里,想到杜老爷子和花想容都说过他们与本派是冤家对头,自己不明所以,不能随便拜师,忙转口道:“我今日这一掌竟能让您回复了本来面目,料也抵得冒犯之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