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说过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落在地上拾不起也挥不去，到最后一点点消了散了，再落下一场秋雨夜凉意。
秋夜雨就在这时候应景地落了下来，秋风萧瑟卷起一地尘埃。
泥人张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是答应过的，他的承诺，就一定会做到。
至于别人会怎么看，是说他迂腐也好，还是笑他不懂变通也罢，他不在乎。而至于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那也不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收起心底那点不安，泥人张厉声向皇帝问道。
皇帝仰天一声大笑，颇有疯狂之意：“我已派出一个侍卫，带着灯儿去了别处，那个地方十分隐秘，等一刻钟后，我若不能带着你们两个的尸体，安全到达那地方，灯儿怕是会受凌迟之苦了。”
果然，陈彰零暗道，刚才赵万莲担忧龙隐湖，心急之下将灯儿交给奶妈照看，而此时，却使得她女儿落入了皇帝手中！
“她可是你的亲侄女，你怎么能狠得下心！”泥人张怒道。
“亲侄女又如何！我死之后连洪水滔天也不管，我若死了，别人活着与我何干！不过，你们若愿意用命来换她的命，我将来会好好对她的。”
“她死便死了，有什么值得我和我哥为她付出性命的。”陈彰零冷冷道。
皇帝故作惋惜地摇摇头：“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可怜她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受这样的折磨。”他已经看出来了，泥人张绝不是轻许诺言之辈，只要泥人张不愿灯儿去死，事情就有转机！若是真的逃不掉，那……那就让灯儿陪葬吧！
陈彰零突然心下一动，来不及打招呼，直接向远处飞去，同时对泥人张灵识传音道：“那侍卫带着灯儿才走不久，必定不会离开太远，我去四下寻找一番，一定会找到灯儿带回来，你千万别听那皇帝的。”
他急匆匆地离开，倒不是担心灯儿，而是看他哥这样子，似乎真的会为了救那小孩自己送了命。
皇帝好歹也是在皇位上待了近千年的老狐狸了，见陈彰零如此匆忙，又怎么会猜不到陈彰零心里在想什么，他冷笑道：“若是陈宗主想去找我那侍卫，那就大可不必了。那侍卫和灯儿是被传送过去的，陈宗主四下寻找，怎么会找得到。
“实话告诉你吧，那地方是只有历代皇帝才知道的，历代皇帝在位时，手中都会有瞬间到达那地方的传送玉牌，而在他们传送过后，我便捏碎了玉牌。而你们若想找到那地方，再怎么也要把咸乐城翻过来才行。只不过么，等你找到那地方之后，灯儿怕是只剩下一堆白骨了！”
听完皇帝的话，泥人张陷入了沉默。他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皇室一脉，这点紧急时候的保命手段必然会有。
只是……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去遵守承诺，却不可能连自己弟弟的命也搭上去。
“用我们两个人去换一个小孩子的命，你觉得这可能吗？”泥人张松开手中木杖，任凭那木杖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然呢？你们若不答应，也只好让那孩子跟我一起走了。”
“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拿我做人质，换灯儿呢？我若在你手中，陈彰零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皇帝心下暗自一惊，这泥人张，果然是陈彰霄吧。这样一来，倒不失为一个更好的主意。因为陈彰零的修为，不可能如泥人张一般，足以做到处于远方刹那间便取人性命。只要泥人张的命在自己手中，至于灯儿……留着也无用，不妨放她一条生路。
可他面上却不露丝毫，只是冷冷道：“你当朕是傻子吗？你修为通天，朕如何敢拿你做人质。”
“那我便自废修为吧。”
泥人张淡淡地说。他说完抬起头来，月色打在他紧闭的双眸上，如同他真的能看见天空中新月一般，再普通不过的灰色粗布衣穿在他身上，竟是好似刹那间绽开了光芒，有着说不出的清冷孤傲。
那一瞬间，皇帝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这许多年来，往事都不过一场大梦，而面前这个人，还是当年那个决铩宗里天之骄子的陈彰霄，还依然有他无法折断的骄傲和执着，时光都无法冲刷。却又……似乎多了些什么，有某种，他说不出的光芒在其中。
寂静而闪耀。
那不是生来便锦衣玉食的帝王所能明白的。
皇帝忽然就忍不住地问道：“你就甘心，再次放弃这一身修为？”
诧异于这不符合立场的提问，泥人张看了皇帝一眼，随即笑了。他低头摊开手掌，感觉到有月光浅浅围绕。
甘心？怎么会……甘心呢……
哪个修道者，不是抱了有朝一日睥睨天下的梦，才在修道路上尝尽辛酸，数十年如一日地匍匐挣扎着？
而倒霉如他，先是被万莲公主下毒，而后今日又要服下化功散，两度失去修为，失去他最强大的屏障，从此后，又是一切都结束了吧。回到当初刚离开宗门的那会儿，受尽白眼，遭尽唾弃。
大概是命中多舛吧。
只是……即使是这样，他也无法说服自己，背弃诺言啊。这一生沉浮起落，多少苦楚辛酸，个中滋味，他宁愿悉数咽下伴酒一壶，也永远……都不愿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原本的面目！
是固执吧？可是人这一生……总要有点什么东西，值得自己去以命坚守吧？
而惊世修为，他曾经有过，因为拥有过，所以有力量去笑看，去放下。
经历是一种学不来的骄傲。
人这一辈子，总是要有少年的猖狂，看着某个看似值得拼命的东西，去经历寒风冷雨，刀剑无数。然后，等他走过一切的蜿蜒曲折，走过花开花落风景万千，将那曾经心心念念的东西握在手里，这时候，才会忽然发出一声喟叹，原来执念所求，也不过如此。
世间最美之物，不过是求不得的幻象，婆罗之毒，也是靠着这一点才使人趋之若鹜。
求而不得，只能遥望叹息，辗转反侧凝神断肠。在那隔着三山五海的另一端，所有美好的幻象，都被加诸于那得不到的东西，而得到以后……
因为得到了，所以才能放下。我曾经拼过，得到过，便不悔了。
终了却一段执念。
此生终不枉了。
于是看尽了世间万物的少年，在这时候终于长大，站在山峰之上俯瞰沉浮，终于可以对着过往风霜说一句，原来，所有的浮华苦难，都不过如此了。
这也是为什么泥人张可以放下仇恨，而陈彰零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