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未待阑珊就 > 《未待阑珊就》Episode 2
    97年的金融危机风风火火地来了,这一年,香港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母亲和父亲确实回来了,许久没见到小儿子,奶奶思念之下僵硬的关系似乎也有些松动,大概是想叫父亲回来住,可是踟蹰多次也没舍下面子开口,等真的准备开口却又来不及了,父亲已经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并且决定把我一同接走。

    离开那天,我僵硬着脸,眼睛有点酸涩,我死死咬着嘴唇,却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为什么而来,难道我不应该为父母的归来而高兴么?

    下海做外贸,那个时候可是个香饽饽。至于内地,得了吧,你在说批发市场么?

    父亲好不容易有起色的生意遭受了创业以来第一次重大打击。父母总是板着个脸,眉头紧着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笑容在那时几乎成了一种奢侈品,那么脆弱那么易折。

    于是我们搬到了筒子楼。

    就像你没住过大院,不会理解发小所代表的意义;就像没有苦过的人,永远不知道幸福来之不易。

    筒子楼里是几家共用厨房、厕所,但也是这样的格局,让我认识了不少的人。那种市侩的大婶,邻里间的碎语八卦,热闹欢聚时的几家拼桌,或者是同龄孩子的嬉戏,都是如今高楼里独居的人群错失的。

    左边的胖婶,是个喜欢涂脂抹粉的中年妇女,没有正式的工作,整天泡在小茶馆里搓牌,赢钱的时候笑得脸上肥肉颤三颤,输钱的时候只会回家打骂女儿。

    右边的刘阿姨长得很漂亮,可惜是个病秧子,一年四季都独居。家里的钱都用到了看病上,可是也没见个好。

    乔心就住在我的楼上,她的年龄跟我差不多大,人却比我活泼。四面的小孩都跟她混得很熟,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这附近的地皮子没有哪一块是她没有踩过的。

    起初我一个人缩在床上看电视,也不爱跟人接触,有一天窗边忽然放下来一个小篮子,用根绳子拴着,里面放了个漂亮的红苹果,就像巫婆给白雪公主吃的那个。我把头伸出窗外向上看,便看到了那个黑瘦的小女生,她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手上的绳子掉了,篮子和红苹果摔到了楼下,我把头缩回去,果断关上了窗。

    可是隔了几天,那个篮子又出现了,还是一个红苹果,我又要伸手去关窗,一个尖细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跑进了我的耳朵里。

    乔心大声地喊:“吃了我的苹果,你就是我的人了!”

    不知道是从哪部电视剧里学的,俨然像个小大人。

    我死死盯着那个苹果,那张黑瘦的俏皮的脸仿佛要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叠,我犹豫着,反身在电视柜里翻出了几颗大白兔奶糖——那简直是那时我认为最上佳的零嘴。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拿出苹果,把奶糖放了进去。

    于是,五颗糖和一个苹果,成了我们偶然的相识。

    闲暇的时候,我会跟着乔心去住宅后面预留的小树林“探险”,那里有一大片紫茉莉,夜来香的一种分支,听说它还有其他的名字,比如夜饭花,粉仔花,但是我们都更喜欢叫它耳环花。玫红色的花朵呈现喇叭形,从花萼掐开,抽出里面的细丝,在耳垂处比划两下,倒也真是步履生姿。

    紫茉莉的果实是那种黑色的硬硬的小籽,我们会在一大丛花里细细寻找,然后比试比试谁收集的最多。

    如果说风婉的出现是个偶然契机,那么乔心则是第一个转机,通过乔心,我认识了不少同龄伙伴,第一次加入到了群体游戏里,不再一个人落单,虽然那些人我到最后一个也不记得了,但是那段时光又确实欢乐,确实存在。

    我们最后一次活动,乔心说漏了嘴,她说当初其实她跟附近的孩子打赌,谁能跟我说上话,谁就可以在一个星期的抬轿子活动中不出苦力。我还记得她察觉不当连忙住口时那好像吞了臭鸡蛋的表情,眼神忽然变得脆弱,好像我下一句话就会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哦!”我淡淡地接了一句。

    她怔在了原地。我走开,她在后面远远冲我喊:“宋阑珊!你……你不生气呀!”

    我微眯着眼,脸上带着和和气气的笑容,但我知道,这是完全没有生气的表情,我对她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原来毫不在意,皆无所谓,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冷酷的武器。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执起它,走过了我的韶光。

    半年后,我又搬走了,告别乔心。

    在那之后一年,我们换了无数个地方,像没有根的飘萍,到处游走。情势好的时候会搬到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情势不好的时候,就蜷缩在阴暗的小房间,甚至睡过冰冷的货仓。当然,我是不懂什么情势的,只知道父母每天早出晚归。但从他们的表情,我会读懂一切。

    从那时开始,我对家有种特别的执拗。

    98年,大街小巷都挤满了看世界杯的人,我不知道那些男的女的在疯狂些什么,只知道那首《生命之杯》就这样红遍了大街小巷,带动了一代人的热血。

    98年过去的时候,金融风暴也开始慢慢消弭。

    我们搬到了河边,站在阳台,就可以看到河堤的壮阔,河岸的风光,还有日升夕沉。明明有了一个美好的开端,可是事情却没有预料中那么完好。

    我同父母的关系一度不冷不热,母亲长年跑工程,全国各地地跑,父亲重心都在他的生意经上。我看得到他们的辛苦,看得到他们的打拼,但对我来说,这种体谅是一种折磨。我冷冷地旁观这一切,继续修炼我的冷漠,在极度自卑与不安全中想要仰望阳光。

    其实我想要的,也不过是正常孩子应得的。

    陪伴!说不出口的陪伴啊!

    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们有秩序地走出教室,奶奶毕竟年纪大了,脚步总比不过青年人,我不急,就坐在花坛旁静静地候着,目送那些家长们来了,带着家里的心肝小宝贝,其乐融融而去。

    我低下头,手指在裙角慢慢搅动,一圈又一圈。

    人声渐渐低了,于未然拉过我的手,将一颗巧克力放在我的手心。“听说吃甜食会让心情变得很好。”

    他的声音暖暖的,轻柔的,像三月融融的春光,微醺的煦风,似乎一抬头,就能嗅到他衬衣上薄荷般的清香。

    巧克力的锡箔纸上印着我看不懂的英文,那种进口的零食,一定十分昂贵吧。

    我手指动了动,想把巧克力塞回去的时候,那个女声打破了这种心坎里的踌躇与温情,也破碎了我所有的期盼与梦境。

    “珊珊,你怎么还在这里?”母亲从门口款款走进,一眼就瞧见坐在花坛的我,她昂首挺胸,浑然一种不怒而威的气质,“我在门口等了老半天,你在这里磨蹭什么。”

    我终于回过神来,好像灵魂都虚脱了,僵硬地转过脖子,一种无力漫上我的四肢,我想起来了,我已经离开了爷爷奶奶,所以他们不会再来接我了。我被像一个包袱一样,扔过去,又扔回来了。

    对我来说,什么都是短暂的。

    “你妈妈真漂亮!”于未然倾身,毫不吝惜地赞赏。然后他站直身子,露出一如既往彬彬有礼的笑,“阿姨好。”

    我瞥了一眼他,没吱声,一个人迈着步子朝前面走。母亲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叹息了一声,冲于未然点点头,然后随我一起离开。

    一向目不斜视的我,却没忍住回头,于未然眼角弯弯,我却觉得他狡黠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

    如果真是这样不咸不淡,往后的日子倒也没有悬念。我可以无视所有的暗潮涌动,小心翼翼的平衡,更不会刻意把它扩大化,于我只要有小小的满足就够了,可是不稀罕争夺,但人本心里的**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压下。

    从筒子楼搬走后的三个月,父母的事业都进入了一段稳定期,紧张的情绪渐渐平息,茶余饭后便有了更多的**。

    母亲从花鸟市场买了几只颜色各异的鸟养在笼子里,笼子挂在阳台上,和吊兰挂在一起,每天早起,先嗅到花草清香,再听到叽喳鸟语。父亲弄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鱼缸,喂了几尾红鲤,又扔了一只乌龟在家里乱爬。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会在阳台望望鸟,希望他们能生几个蛋,再孵一些小鸟。再和鱼儿们大眼瞪小眼,或者坐在沙发上看乌龟从脚边慢吞吞爬过。

    鸟儿一看到人,就在笼子里扑腾,吵闹个不停;鱼儿会生疏得避开;只有那只乌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面不闻不问。我像它一样,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是不同的是,它可以心无杂念,默然睡觉,默然行走,可是我不同,我有**,我一面希望被关怀,一面又不屑!

    我与父母的争端,就在这样的古井无波的时光里,渐渐显露。

    那是一个曛云漫天的黄昏,父亲破天荒回来的很早,我坐在房间里写字,虽然从小跟着爷爷学字,但是也仅仅只限于比同龄的孩子多认识,在书写上一样惨不忍睹。父亲那天心情很不好,他用那种丑得像板砖一样的大哥大接了一个电话,就一直阴沉着脸。

    他暴躁地看着纸张上铅笔扭曲的文字,劈头盖脸地骂下来,我抬眼看了他一下,一句话也没说,我放下铅笔,索性想离开风暴中心,可是那只铅笔却没放稳,顺着桌边急速滚落到地下,父亲彻底暴动了。

    “多大点,翅膀硬了,说你两句你还学会摆脸色了!还敢扔笔了!”

    “我没有!”我冲他喊,我疯狂得讨厌被人冤枉的感觉!

    也许是我的声音大了点,父亲年轻的时候也确实十分暴躁,他怒目而视,“你还学会顶嘴了!”

    我敢发誓,我真的没有扔了只铅笔,它真的是自己滚落的。可是我只是缄默,嘴角满是讥讽冷笑,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顺着脸颊无声落下来,可是我不再解释,我为什么要解释呢,既然你都不相信我!

    我转身跑了出去,余光里,那个厚实的背影重重跌坐在床角,在夕阳下无声叹息,忽然有些沧桑。

    父亲终于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痛苦地靠在门后哭泣,都说女儿最黏父亲,那个小时候到哪里都把我护在怀里的男人,在幼年缺失的时光里淡出了我的记忆,让我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可是在那一天之后,父亲再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他会毫无遮拦地和我开玩笑,会和我一起疯闹,会对我微笑;我看不见他沉重的背负,看不见他悲伤愤怒,看不见他的阴郁痛苦,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爱不是讨好,不是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而是毫无顾忌地真情流露,你对我发火,对我哭诉,然后我们伸开双臂笑着拥抱。

    然而父亲的爱又超越了所有,他愿藏起所有的阴暗,只愿换我未来的无忧。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不懂。

    走过千禧之年,蝉鸣喧天,夏日已临。

    姑姑跟表姐从另一个城市到了我家,美其名曰度假。表姐比我大三岁,小时候像个精致的洋娃娃,长大了却满腹“恶劣”,各种折腾。我曾经调侃她,我对你的心态变化以及我们的相爱相杀,完全可以写一部传奇。

    在家里,我们用那种一直风靡到现在的方形塑料泡沫垫子搭了一个长条形的筐,拿上各种零嘴,坐在里面扮家家酒,偶尔还会情不自禁代入角色扮演,幻想从某个邪恶组织手中逃脱,带着食物一路漂洋过海。

    叔伯姑婶那些长辈对我没有任何威胁,可是每次有同辈的孩子到我家,我就像一只护食的小兽,亮出我扎人的刺。

    小孩子的心境是复杂的,那个时候的我对于亲情脆弱而敏感。

    母亲因为和奶奶的尴尬,一直极力与父方那边维持一种良好的关系,对谁都会微笑,慷慨大方地拿出各种水果和零食招待。只要有孩子到家里,我就变得完全没有自我可言,我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拿出来分享,玩具拿来共乐,一颗糖也要掰成两半。

    久了我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我最习惯的不就是不在乎,要拿走都拿走,我不看,不听,不想,总就会麻木。

    树欲静而风不止,往往越想躲避,生活就偏偏与你针锋相对。

    我小时候没什么玩具,女生必备的毛绒娃娃我一个也没有。

    最初和爷爷奶奶生活的时候,几乎没有接触,到后来与父母的不冷不淡我也不会开口讨要。那时候的家庭条件还没有如今的水准,我走路从来目不斜视,各种商店于我都是不屑。偶尔路过一两个玻璃橱窗看到喜欢的东西,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想要,我会固执地把头一偏,冷冷地说:“不要!”

    我最宝贝的只有一串小风铃,一个陶瓷的绘花倒扣杯子,一颗木珠在其中叮当响,下面飘动的彩色纸条上画了一只猪头,出自风婉,大致想表达“阑珊你是一只猪!”

    而背面有一朵小小的花,精致而优雅,胜过人世的芝兰玉树,无限繁华。看到它,那个温和又灵气逼人的男孩就仿佛站在你的面前,宠溺地微笑。

    我推开门,就看到那个被我视作圣物的风铃出现在了表姐的手上,我的眼中满是惊恐,她却兀自不知,扬手冲我摇了摇,含笑着道:“珊珊,你的风铃好漂亮,可是这上面怎么是一只猪!哈哈,你是一只猪啊!猪!”

    “还给我!”我面无表情压低声音。

    表姐比我大,个子也比我高,她故意把手举起来逗我,“就不给,就不给,借我看看呗!”

    母亲就站在旁边,宠爱般摸了摸表姐的头,又瞪着我,“阑珊,不许那么小气。”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偏偏固执又较真,犟得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那一瞬间我血色全失,那种我乞求的宠溺,我乞求的关爱和守护,原来从来与我九霄之外。那种亲昵刺痛了我,我觉得我被勒住脖颈快要窒息,好像全世界都是母亲的宝贝,唯独我不是,我不是!

    我终于失控了,发了疯一样冲过去,表姐被我撞了个措手不及,“哎呦”一声跌坐在地上,风铃从她的手上落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绝望和孤独彻底笼罩了我,我自然被胖揍了一顿,母亲在厨房断断续续地骂,平日里维持的和善终于彻底崩解,她越骂越难听。

    “你说你!这么没礼貌!一回来就摆个脸色,你那臭脾气跟你奶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当年就说不要把你留在那边,看看都带成什么样子了!”

    “我容易么我,我要工作,要顾家,还要不断平衡家里的关系,你就不能让我省心!”

    我一个人在房间罚跪,自动屏蔽了她所有的话,残渣已经被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个串着木珠子的纸片滚在床角边,我直愣愣地看着,不受控制地站起来慢慢走过去,捡起那个纸片,用尽全身力气撕了个粉碎,然后漠然地扔进垃圾桶。

    走吧!走吧!都走吧!

    永远不要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