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未待阑珊就 > 《未待阑珊就》Episode 4
    第二学年的元旦如期而至,学校要求每个班自行组织晚会,并且可以有家长陪同到场观看。朱家念是二年级□□我们班的,他为人仗义又洒脱不拘,时常神经质爆发不着调,但就这种很对众人胃口的脾性,很快就网罗了一群小弟,继而混了个班长当。

    秦老师才刚刚松口,他已经风风火火地拉人布置起教室。这边打发了几个人吹气球,那边分派了几个人写大字,好不威风。

    看着每个人忙碌而满足的样子,我第一次觉察到了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差距,心中似乎犹如有一汪泓泉,倒映幸福的月光,静谧而和美。

    这样很好,但我却并不想加入她们。

    朱家念走到我的课桌前,洋洋得意,似乎是想吹嘘一番自己总还是有些强项的。我没搭理他,兀自抬头打量天花板。

    我知道他并非一个爱炫耀的人,大致是何阿姨又拿我作比较,他实在受不了,也非得找个一二三能够说明我不是万能女超人。可是他为什么不当着何阿姨的面辩驳呢,为什么又从不直言我性格上的某种缺失呢,我不信他看不出我的孤僻。

    可他从来不这样做,为了保全我的面子?我想不通。

    我分神之际,朱家念不满地敲敲我的桌子,又旧事重提,“喂,你丫以前出卖我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什么出卖不出卖的,你说我们什么关系我非得出卖你?再说你不是在树上么,你哪只耳朵听到我透露你的消息了。”我牙尖嘴利地反驳回去。

    朱家念一向反应没有那么利索,竟然真的被我说晕了,抓抓脑袋,特实诚地说:“说的也是。”

    “唉唉唉,又扯远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大爷我就放过你这次。”显得他特别拽。

    这种自诩大老爷们的,其实一般都事不过心,所以之后我没少折腾朱家念。但也只有这种心思单一简练的,才能任由你嬉笑怒骂,越往后越长大,越孤单越深沉,谁都不再直面,反倒是力求相敬如宾,那是现在随处可见,又冰冷无情的朋友模式。

    这就是说,不是谁都有天资做出气筒,也不是谁都有天资当逗比。

    反正之后,我再也没遇到。

    而这时,有个男生跑过来,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大致是天花板的装饰问题。大家都注意到了,可惜一直没有好点子,就在你看我我看你,垮着锅底脸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有个怯怯的声音忽然在我背后响起。

    “用,用这个吧。”

    我回过头,一个女孩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小片亮纸,她的手指捏着两边轻轻一拉,拉成了一串镂空的拉花。

    朱家念拍手叫好,可惜他记人名不太利索,“你……你是那个,那个?”

    “姚文音。”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我看到她额前细碎的发,有些苍白的脸庞和单薄消瘦的身形。身上的棉衣有很多褶子,被洗得发白又陈旧,但是却极为干净,像她整个人一样干净。如五瓣丁香,忧愁如丝如绵;如秋后黄花,脆弱得仿佛随时会夭折。

    朱家念立刻吆喝着拉人去附近批发市场买,姚文音却接口问可不可以买她家的,按市场批发价。朱小胖子又有不过脑子的典型特征,立刻脱口答应,反正都是买,这样还便利些。

    “妹子,你可真有,那个啥,经济头脑!”前半句听得人心口开花,是真的赞美,但决不能因此就赞扬朱家念这个班长的嘴甜,果不其然——“以后绝对是奸商的料!”

    姚文音心不在焉好像没听到,但一旁走过的女生扫了她一眼,“切”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在装可怜!”尽管音调已经压得很低了,可是我还是清晰地听到。

    感觉我在看她,姚文音冲我轻轻一笑,可没有丝毫的明朗,怏怏得近乎跌入尘埃。

    我没有想到,就是这卑微孱弱的笑容,多少年过后,我始终无法忘却。

    晚会那天,满教室的人。

    女生们时不时高兴得尖叫,男生们拽着秦老师的胳膊,硬是邀她坐到了教室的正中。桌凳被挪走了,所有人围坐一个圈,孩子们坐在里面,家长们就坐在他们的后面。

    节目开始了,我却根本无心观看,一直心绪如麻,不停伸长脖子往外探看,可惜始终没有看到熟悉的影子,我很失落,瑟缩着一言不发。这样的我,在一片笑语嫣然中显得很另类。

    我多么希望他们能来,哪怕只停留一刻,或是留下匆匆嘱托。

    平日里神经大条的朱家念居然第一个发现了我的异样,他挤了过来,把手里的浪味仙往我怀里塞了塞。说实在的,那一刻我确实有点感动,可是这种感动也仅仅维持了一刹那——朱家念那只贪吃猪,明明很舍不得零食,可是他已经义正言辞的给我了,碍着面子又不大好意思要回来,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蹦出了几个字,“啊哈……哈,宋叔叔他们没来呀!”

    他也许只是想跟我打哈哈,趁机再从袋子里捞几片洋葱圈,结果向来口没遮拦的他直接戳中了我的痛处,我瞪了他一眼,把浪味仙扔给他,一个人挤出了人群。

    越是热闹,越是孤独。

    如果我能看到,我的眼眸里一定是黯淡,从璀璨落入黑暗。

    父亲明明在电话里跟母亲说他今天一定会回来,虽然我出门的时候只是满不在乎地提及,表现得你爱来不来无所谓,可是不是说女生都是口是心非的么,所以作为一个女生,我还是该具有这个典型特征。

    我攀着后门门框往里看,秦老师被缠住对上个节目做了个点评,忽然一个男生高声说,“秦老师,唱首歌儿吧!”“唱首歌吧!”于是教室里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我默默退出,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也许发现了,也没人会在意。

    我迟疑了一下,转身径直离开了教学楼。

    夜风刮得呜呜作响,我两手抱臂蜷缩着,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月光。我不知道怎么,就晃到了操场,再回头看,间间教室灯火辉煌,而此地路灯昏惑,如此失意。

    “你的……爸妈……也……没有来么?”

    “这个时候,我的爸爸,正推着烧烤车,穿行在夜市,我的妈妈洗过衣服,在陪弟弟看电视,我的奶奶,应该已经睡觉了。”

    我看到我的影子旁又多了一个影子,姚文音从我身后走过,与我并肩站立,她的语速很慢,说得很艰难,连声音都在颤抖。

    “可是我知道,爸爸会在收摊后推着烧烤车来学校接我一起回去,妈妈会在我睡着后把洗得发白的衣服一遍遍小心的熨烫,然后叠好放到我的枕边,伴我好梦。弟弟什么都要跟我抢,可是我可以偷偷欺负他,他却不能欺负我……”

    说着说着,她忽然“呀”了一声,自觉失言,可是话头却没断,仿佛如泰山般重的事实积压在她的心里太久。姚文音努力对我扯了一个笑脸,那个时候说得那么坦诚,“你看,我就是想对你说,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是想对你说,说明我们呢很有缘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哦。”

    我看到路灯薄弱的光打在她的侧脸,晕出萧索的光圈,她咬着唇,深深吐了口气,才缓过来。这实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二年级小学生说的话,事实证明,姚文音也并非那个年龄。

    她悄悄告诉了我她的秘密,因为养育两个孩子,姚家经济拮据,为了挺过前两年姚父再度下岗的难关,文音没有及时入学,耽搁了两年,远比适龄念书的孩子大。

    姚文音把唇凑到我的耳边,轻声的说:“其实,我已经十岁了呢,你可要叫我姐姐哦。”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脸上的表情有多震惊,她那么瘦小,那么脆弱,以至于根本看不出真实年龄。我们离得很近,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情感起伏,是啊,我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感同身受。

    原来那个时候的我们,都那么的胆小,怕被身边的人视作异类,怕被察觉出不同,怕被孤立,更怕孤独。

    “我很爱他们。对,我很爱他们。”

    她闭着眼睛在说给我听,但我觉得她更像说给自己听。

    姚文音明明难过得要死,却非要咬紧牙关。那个时候我不懂,也无法抽丝剥茧一句简单的话里所蕴含的深刻复杂情感,现在回想起,是那种强大的信念支撑着她,因为坚信爱,所以想当然所有人都冠上了爱的印记。

    我偏过头,不敢看她深邃的眼睛,也不敢看喧声震天的楼层。

    “我……不爱,不爱啊。”我低声复述,嘴硬,固执,可我没有她那么强的执念,也不愿意向内心的脆弱寂寞低头,只能硬撑着,昂起自以为骄傲的头颅。

    她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直到一个女生匆忙跑到我的面前,使劲拽我的衣服喊,“宋阑珊,你跑到哪里去了,该你了,该你了!”

    我被推搡着进了教室,姚文音就站在寂静的夜空下,半响说了两个字。

    “骗子。”

    这时候我才想起,在朱家念的怂勇下,我报了一个节目。

    我浑浑噩噩站起来,身体还能支配我从桌凳的后面拿出了盒子,可是我的心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走到教室的中央,拿着一个八音手敲琴。

    敲第一个音的时候就不对,我感觉到了我的手在颤抖,我又敲了一个音,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像所有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窒息,四面静的诡异。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夹杂着稚气,却那么温暖,那么动人。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安心。于未然站起来,他身形颀长,个子比同龄人要高,穿着格子外套,像圣埃克絮佩里笔下那个永远让人觉得舒服的小王子。

    看到他,我好像听到了我的心跳,慢慢平和,慢慢平和,像一波潺潺的水。

    音符就从我手下流出,我觉得我整个人已经脱离了控制。一个……两个……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未然的独唱,可是我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耳朵很精准的就在人群里分辨出了他的声音。

    不知何时,秦老师走过我的身边,揉了揉我的头发,表扬道:“敲得真棒。”

    我有点不知所措,抬起头,却忽然看到姚文音站在门口,冲我微笑。那一刹那,我难过得想哭,又欣喜得想笑。

    “文音,等等。”

    晚会结束了,我在离去的人群里一眼瞧见了那个和我一样落单的女生,忍不住追了上去。她似乎有点吃惊,但随后又恢复了那种怯怯的笑意,轻轻道:“一起走吧。”

    但是,那一日,说好的两人成影却还是变成了三五成群。

    朱家念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于未然也在,我微微有些惊诧的是,连孔羽也在。为了不打扰孩子的私人空间,他们几个的家长都在后面远远跟着。

    孔羽显得十分兴奋,大声嚷着,“我们来做游戏吧。我们分几个组,一个人蒙着眼睛往前走,另一个人在后面发号施令,然后看哪一组走得最远,输的人要受到惩罚,就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切……俗!忒俗了!”朱家念学电视广告甩了一下头发,孔羽瞪了他一眼,他接着一本正经地说,“好了,开始吧!”

    我和于未然成了一组,孔羽和朱家念一组,姚文音笑眯眯地说:“我来做裁判,看你们谁走得远。”

    那方朱家念带了红领巾,直接往眼睛上一抹。可是我和于未然什么都没带。

    忽然一双冰凉的手蒙上了我的眼睛,于未然轻声说:“就这样,我们一起走。”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有些局促不安,天地空旷,我只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身边,如此清香,如此好闻。

    于未然以为我紧张,勾了勾唇角,悄声说:“不怕,我在。你安心地走。”

    我在,我在?经年此去,故人何在?

    可是安心,安心。有你常在,我便安心。

    那边朱家念被孔羽引导得在路灯杆上撞了一下,摔了个狗□□,终于暴怒不已,“孔羽,你非跟小爷过不去是不是!”

    孔羽笑得直不起腰,但丝毫不示弱,挑眉道:“还不是你笨得跟头猪一样,左右都不分。你说说你想怎样,想打架么?来呀来呀!”

    于未然带着我往前走,我充耳不闻两个活宝的掐架。冰凉的指尖突然就渗出了汗,这条路那么长,那么长,我似乎又嗅到了耳环花的味道,若即若离,如此迷离。那一瞬间太美好,我突然想这么一直走下去,一直如此相信他,好想好想。

    就在我未曾预料的时候,那双冰凉的手终于离开我的眼眶。我眨了眨眼,一眼看到路灯下那个修长的身影。

    爸爸扔掉烟头,站在那里冲我伸展双手。

    “阑阑,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