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未待阑珊就 > 《未待阑珊就》Episode 41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张九龄

    梦里不知时序,不知年岁,即可沉溺南柯,又可抛却前尘。

    自从搬家以后,我偶有梦到老房子,也不过是支离破碎,一闪即逝,很少有如此完整的故事,让光影慢慢叙述。

    有一年冬天吃完年夜饭,家人坐在房子里打麻将,姑婶就陪着爷爷奶奶看春晚,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就上巷子口摊贩买不少烟花,冲天炮,仙女棒。

    冬日里的小城不下雪,干冷才叫刺骨,我几乎每年都会长冻疮,母亲就给我买了一个耳帽带着,免得冻成了紫红耳朵丑得见不得人。

    那天大概兴致极高,有说有笑的就出去了,等在街上凛冽的寒风刮了我一脸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既没有戴围巾又忘记拿耳帽。我戳了戳哥哥的胳膊,“喂,快帮我看看,我的耳朵有没有被冻掉。”

    宋定徽愣怔了一下,被我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这个地方的温度都能把你耳朵冻掉,我手掌煎鱼给你吃。”

    我恨恨瞪了他一眼,假装生气一个劲往前竞走,哥哥追上来,两个大手掌一下子把我耳朵捂住了。

    “喂喂,走开啦,这样好难走路。”

    他才不管我的反驳,强势地说:“快点快点,保持步伐一致,有没有点默契啊?”

    表姐见我们大老远没跟上来,在前头叉着腰跟菜场大妈一样叨叨,“你俩在搞什么啊,磨磨蹭蹭的,这又是演哪一出?”

    哥哥立刻站直了身,“咳咳,我们在玩同手同脚,”说着踢了我一脚,“左右左,左右左。”

    结果过了两天,宋定徽的手肿得跟猪蹄一样,他把两手抄在包里,死活不肯拿出来,等露馅了也满不在乎的哼哼,“谁叫你哥我不仅长得帅而且宅心仁厚。”

    “是是是,你心地纯洁善良,以后去当个医生吧,还可以拯救众生,”我一面跟他拆台,一面看得心里难受。那个时候我零用钱太少,等我把存钱罐掏了个光也没能凑够一副手套钱,于是就偷偷缠着母亲学了织毛线,可惜,等我学会的时候,冬天早就过了。

    ……

    我可以感觉到心底莫大的哀恸,但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突然画面就这么剪断,我拼命往前跑,可惜终究没能赛过时间。

    别走,别走!

    嗓子里火辣辣的疼,然而我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就像默片,长长静静,永远在心灵哀默中放逐。

    ……

    我站在空空的院子里,杨花落尽一层又一层,除了我,这里再没有一个人,死一样的寂静。

    很多年前做过的梦又再次重现,然而那些人和物都离我已经太久远了。

    孔羽在巷子里跟人打架,高高扬起胜利的脸,然而回头,却写满了哀伤,大大咧咧的她从没有过的悲意。

    “阑珊,没有人能真正快乐,没有!”

    等我面前模糊的面容慢慢凝聚,却是文音的笑容,干净而倔强,像初见夜晚的明月。

    “比死更难的是活着,你看,我们还要继续活着。”

    远处奔过来的小胖子,在杨花树下狠狠摔了一跤,我听到有人在叫朱家念,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如今的模样,哦,我们已经三年未见。等我走近想拉起他,却发现是卓萧,卓萧拍拍土站起来,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欠扁样子,“爷就是啥都没有,也是人见人爱一枝花。”

    花,再美的花也会落尽,花舞倾天,我忍不住抬手想接一片花瓣,却有只手比我更快,师述言剑眉一昂,神采飞扬,“好花堪折直须折,宋阑珊,若不能一日大放异彩,那么枯寂只会遗憾一生。”

    “不,不是这样。”我想告诉他,我追求的,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可是他怎么都不听我说。

    “秦桑低绿枝,燕草如碧丝。然而我并不能为年少的爱情背弃我的家庭,我有多么渴望一个完整的家,阿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谁?是桑桑你么?

    我抱膝蹲坐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里,像孤独无助的孩子,还未脱离母体。

    凌乱的场景忽然回到那一天的酒店,大堂的冷气吹得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而夏戎星眸里藏着不屑,扬起桀骜的头颅,笑容没有一点温度。

    “是的,我骗了你,对不起。”

    “我们家都不过是在利用你。”

    我觉得有点冷,如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将我包围。

    “宋阑珊,你天真的以为可以孑然一身,然而殊不知,我们都在命中。”

    ……

    终于,有个温润的声音慢慢破开暗流,照进心底一丝熹光。这个声音,那么熟悉,那么熟悉,是谁?

    我觉得脑子很沉,冷冷热热,昏昏涨涨,就是想不起是谁。

    你,是谁?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有那种让人安定的气息真切的拂过耳边,温热的气息越过眼角眉梢,晕染到心里。

    “阑阑,我回来了。”

    似乎连灵魂也为之一颤,我甚至能感觉到眼角温热的水渍,慢慢渗透到心里,然后抬起手,向虚空乞求拥抱,一个恒久无声的拥抱,这一刻,我终于承认,我很脆弱。

    醒来的时候,是雪白的天花板,有雪白的光透进房间。我艰难地动了动手指,针头牵扯让我突然吃痛,才发现点滴挂在床头,而自己躺在医院。我面无表情的盯着一个地方,眼睛没有焦距,头脑一片空白,我知道自己该理一理思绪,但却依稀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呼吸都变得沉痛。

    以前哭鼻子的时候,旁人老是笑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到最后眼泪没有了,活脱脱像鼻炎症,糟蹋不少纸。见到痛彻心扉的,还都是些喜欢狼嚎鬼叫的人,总是吼到嗓子哑,不像是哭泣倒像是叫屈。偶尔几次和秦桑她们说起,我们还妄自猜测电视剧里那些哭的只有眼泪,秀秀气气的八成上的眼药水。

    现在才知道,大悲无泪,大笑无声。

    不,眼泪还是有的,我能感觉它悄无声息从眼角流到鬓角,遇到燥热的空气就蒸发成悲伤的低气流,嗓子眼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咿呀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事实上,我也并不想说话。

    表姐推门进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眼睛红红肿肿像兔子,但又用冰水敷过,介于两者间,看起来浮肿的样子有点可笑。

    “你可把我吓惨了,这一烧烧成了个肺炎,不过不是说‘烧长烧长’么?舅妈嫌你长得不够高,这下说不定圆了她的心愿,”她说话的声音很涩,明明冲我玩笑,但说起来那么的僵硬,“怎么不说话?”她又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心里大概不好受,避过去,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两本书冲我晃了晃。

    “我还怕你这几天在医院无聊,给你拿了两本书,可不是你最喜欢的作家的,精装版呢。结果你迷迷糊糊睡了那么久,看着醒了又不说话,隔会又睡沉了……”

    徐槿薇突然噤声,紧张地看着我,我好半天挤出几个字:“我睡了多久?”

    她咬着唇没说话,拿不准我现在究竟知道些什么,心中忐忑不安,然后竟看到我诡异地笑了,我轻声说,声音轻柔地像在对孩童说安徒生童话,“哥哥呢,怎么只有你一个,姐,你把宋定徽叫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徐槿薇不敢看我的眼睛,强忍着肩膀一抽一抽,我深吸了一口气,奈何我已经冲昏了头,早忘记她其实也只比我大三岁。

    我冷冷地盯着天花板,好像能把它看个窟窿。

    “今天第几天了?”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已经沉下去了,跌入一个叫做绝望的深渊。

    表姐走过来用力握着我的手,“第七天。”

    我垂下眼,“难怪,他们都不在,你是留下来照看我的吧。我不需要照看,你看我,我可以出院了。”

    我说着说着就猛然跳下床,把她吓了一跳,使劲把我按了回去,我反手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异常沉静地看着她,“我不需要照看,你替我去看看他好么?求求你,你替我去看看他……”

    表姐实在憋不住了,冲我大吼起来,“宋阑珊,你发什么疯,这里是省城,所有人都开车回去了!除了这里,你哪里都不准去!”她声音太大,倒把进来换点滴的小护士吓了一跳,说到最后,她缓了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你再睡会,我去外面走走。”

    睡了那么久,我根本睡不着,只是出神的想着梦里的画面,人在最懦弱的时候最怀旧,那样,他们轻易地被时间打败。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没有一滴眼泪。

    我突然就开始拒绝和人说话,常常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有时候偏激得可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如若逼近过痛苦的深渊,那么心会冷如铅铁。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只有这一个哥哥。

    父亲的叹息与母亲每次嘴唇噏动,想说又不能说的样子依旧没能打动我,我终日面无表情,冷若冰霜。据说亲人离去的悲痛一般会持续半年,大概是知道这个研究,父母也不再强逼我接受,但依旧看着我面露忧色。

    我的所有情绪是在那一天决堤的,人都说因果循环,很多事情冥冥之中推动,其实早就已经注定了方向。

    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听来的同学会的消息,他第一次强制我出门参加聚会,大概也想叫我转移一下注意力,我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只是说早上先跟他们一起按惯例去看一看奶奶。

    院子还是梦里依旧的院子,但周围的人已经换了几拨,甚至不远处的茶楼麻将馆都已经盘出去好几回,搓麻将的声音还是当年的清脆,人们的茶后谈资虽然变了,但还是那样热络的氛围。

    我们到的时候,屋子里没有光线有些暗淡,桌上茶水还微热,奶奶正在诵经。妈妈把煲的汤照例放下,奶奶突然说话了:“老三老五他们前脚刚走,你们又来了,这什么好日子,过年节也没见你们这么勤,还记得老太太我。”

    “妈,你说哪里的话。”父亲应和着,我心里却有点堵得慌,但是看奶奶脸色红光,心里知道还没有人把这事说开,也没有人敢说,老太太要出个事,谁都担待不起。

    “小妹过来,”我在家里这辈排行最小,奶奶不是叫我丫头就是叫小妹,她冲我招手我自己过去,只是怎么也挤不开一个合适的笑,好在落在她眼里也就是有点发愣,倒没有大的异样。

    “眨个眼就搬走三年了,说不准哪天就出嫁了,这日子过得当真如泼水,就不知道我这病怏怏的老太太还能活多久,不晓得看不看得到那天,”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得低低说:“奶奶,你可还硬朗得很。”

    奶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寡居良久,似乎已有憔悴而彷徨的影子,她已经那么老了,老到连真相也不能知道。

    自从爷爷走后,我反而跟她最亲了,以前小时候被她打得鸡飞狗跳的日子似乎还在昨天。奶奶拉着我继续说话:“听说你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奶奶可欣慰了,这家里就看你像个有出息的,以后好好念书。”

    父亲忽然插话,“可不就念成了书呆子,从早上来也没见开口说几句话。”说完觉得这语气不对,我偏头看他,才发现已经冷落他们太久。

    “去去去,你一边儿去,你懂什么,小妹这叫文静。”奶奶呸呸两声,嫌弃父亲两眼,但眼角眉梢都是带着笑容的,但在场的除了她,只怕再没人笑得出来。

    奶奶忽然起身,拉开柜子又从被褥里掏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递给我一个平安符,我接过来,和爸妈对视了一眼,奶奶没注意我们的小动作,一个劲儿的说:“本来准备考试前给你的,听你爸说你前阵子睡不好,还老做噩梦,我托人山上求的……”

    我以前睡觉老爱胡思乱想,偏偏人又十分敏感,丁点风吹草动就可能睡不好,说胆小儿吧,但平时叫发个言做个陈词,又能张口侃侃而谈,最后只能归结于怪力乱神。

    “额,小时候的物件我都还收着呢,”奶奶指着两个小猴子的挂件,猴子里都塞着药草,小孩子戴着防生病的。

    “小时候就你和你哥两个不让人省心,我就做了这个给你们俩,结果眨眼,你这么大了,你哥现在还成了医生,治病救人。”她把东西小心翼翼收起来放好,我攥着那枚平安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这几天心口老是堵得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改明叫你哥给我瞧瞧。”

    奶奶看向我的时候,我感觉所有表情都僵硬掉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事实上,奶奶才是真正喘了口大气。

    “看我这记性,你三叔不是说出国深造去了么。我还说等着喝喜酒抱孙子呢,这一拖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再也忍不住了,好像有只大手紧紧攫住我的心,我快要窒息!快要窒息!可是我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喊,一个字都不能说!

    等奶奶从屋里出来,看着父亲疑惑地问道:“咦,小妹呢?”

    父亲忙老实交代,“她今天有同学聚会,我就叫她先去了。”奶奶“哦”了一声,拿出佛珠开始诵经,一切都平静如水。

    父亲走到门边,这时候母亲刚好从外间进来,只皱着眉冲父亲摇了摇头。

    母亲当然没能追上我,我迈开步子,比我曾经跑过的400米,800米都要快,快到我想要把所有的情绪统统甩进风里,然后我上了公交车,出城去。

    中午十二点半,向小乐把人数点了又点,抓耳挠腮,“那几个不知道上哪儿去鬼混的,不来就不来吧,怎么还少了一个,昨天报的人,还有谁没有来?”

    下面一个平头男生打了个唿哨,“报告班长,宋阑珊同学还没有到。”

    “咦,宋阑珊?”向小乐也有点惊诧,“她不是一向挺准时的么?我打电话问问。”她立刻按那个号码拨了回去,母亲听到电话响,才发现我的手机顺手落在了桌子上。

    “她爸妈好像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向小乐耸耸肩,嘟着嘴表示无可奈何,这个时候门把手转动,包间外进来个人,还噙着一贯的淡笑。

    “在说什么呢?”又冲向小乐打趣,“你这是在练习嘴挂酒瓶的吉尼斯纪录么?”

    底下有好事者倒是抢着说,“来了也不安生坐着,上哪儿去晃了,难怪不知道。还不是宋阑珊还没有来,班长大人打电话也没找着,被放鸽子的女人都跟大姨妈来了一样……哎,于未然,你干什么?”

    那个“么”字还卡在嘴边,于未然已经开门冲了出去。

    向小乐反应过来,跟上去,半个背影都没捞着,“一个二个抽什么疯,于未然,你丫的不是有心脏病么,跑这么快,没病也该被你吓出心脏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