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未待阑珊就 > 《未待阑珊就》Episode 62
    我的人生不需要旁白,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人懂。

    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不幸的孩子,不是不抱希望的出生,而是母亲冒了极大的风险,差点死于难产才生下了他,连哭泣都不会,羸弱得奄奄一息。

    偌大的房子里空落落的,到处都是画布和画架,颜料被放置得到处都是,好像随便落一脚就会如泡进染缸,被染得色彩缤纷。

    他站在角落里,从此不敢动。

    父亲很少在家,母亲随便兜着一件衣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有规则,有时候像空洞的魂魄,有时候神采飞扬带着疯癫式的笑容。但是,他们都很少和他说话。

    童年的孤独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对自己好,学会照顾,学会守护。而后,他学会了带着正式的笑容,让他们一看见他,这个从小带着先天性疾病的儿子,就能够安心。

    “小然,不要,不要拉开窗帘!”他愣愣地呆立在落地窗前,手指掖着厚重的窗帘一角,听着母亲近乎咆哮的声音。

    不要,不要拉开窗帘!

    然后,他孤独地坐在地板上,看母亲在画架上画出了一副冷色调的花,然后愤怒地把推翻,脸上露出可怕的表情,失望,不甘,还有一种奇怪的悲天悯人。

    他走过去,朝倒下的画架走过去,伸出小手抚摸画布。

    他其实也看不懂画,只是单纯的觉得很美丽,可是母亲为什么还是不满意呢?

    “滚开!”

    母亲忽然冲他大吼,他被掀翻在冰冷的地板上,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哭鼻子,只是瞪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空洞又茫然。

    随后温暖的怀抱圈裹住他,这个叫做母亲的女人跪坐在地上,这才想起了他那个有心脏病的儿子,哆哆嗦嗦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小然,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小然,你有没有事?”

    这样的情况在幼儿园以前的时光里屡见不鲜,但是今天有些不一样,母亲用下颌抵住他的额头,温柔的声音絮絮叨叨,“小然,你喜欢这幅画吗?那妈妈把这幅画送给你好不好,以后我带你去普罗旺斯看真正的薰衣草,去意大利看雏菊,罗加洛可漂亮了……”

    这是他收到的,来自这个女人的第一份礼物。

    这个看起来过分年轻的女人,本该去国外深造艺术,却在妙龄草草嫁给了富有的男人,物质没有给她带来欢乐,反而日复一日悔恨被抛弃的艺术,她花大量的时间重新追求,那种狂热,让她最终放弃了家庭。

    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这个女人,他的母亲,没有好好爱护家庭,没有好好呵护本该属于她珍贵的东西,那么他不会,他发誓,于他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切,他都要牢牢抓在手中,绝不放手。

    让一个人过快成长,不就是有他想要保护的东西吗?

    ……

    那些画被小心的用硬纸封好,就像画廊把顾客的货物派送到家中那样,一幅幅叠在一起,本放进了收纳室。

    几幅画,并不是很重,甚至还蛮轻。宁诗安没有要借助钟点工,而是自己亲自上阵,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于未然生母留给他的,虽然从没有见他多么喜爱,但从他的眼神,看向画的那一刻,她知道那是思念与眷恋,即使这个孩子口头上从来不说。

    来到这个家里十来年了,从不起眼的小男孩长成气质斐然的男人,都是她看过来的,慢慢的,那种最初带着讨好的感情,早就变成了不可割舍的亲情,尽管这个孩子从来不叫她母亲,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收纳室都放着平日不怎么用的东西,大多数时间都被锁起来,宁诗安刚刚从锁孔里抽出钥匙,回头发现于未然站在她的身后,神情那么哀伤。

    他其实舍不得吧,说不出口的舍不得。

    想到秦主任发来的那份报告竟已被他知晓,做了这么多年的心理顾问,她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个孩子开口,在她的眼里,他始终都是个孩子啊。

    “把钥匙放在你这里,万一想看的时候就挂出来。”宁诗安走过去把钥匙放在于未然手中。

    于未然没有接,退还给她,已经没有刚刚的哀戚,变得无可无不可,默然上楼。

    ……

    那个女人还是离开了他,起初他以为是富有的男人终于无法再忍受变得神经质的她将她赶走,他好恨,女人哪怕千万般不好,也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他怎么可以狠心让孩子从小没有母亲。

    此后男人不论怎么和他接近,他只会主动避开,等到误会澄清的时候,他也缺失了那种感情。这一切都无法再弥补他的童年,有时候孤独到觉得人生都没有意义,再多的钱,再好的继承,再聪慧的才智,再讨喜的笑容,都无法让人生有意义。

    直到他遇到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他观察了好久,总是喜欢坐在教室后门的台阶上看书,不喜欢跟任何人讲话,身边有个女孩像只嗡嗡的蜜蜂老是围着她,女孩不拒绝也不生气,只是孤独地看自己的书。

    有一天他莫名其妙从图书角抽了两本书拿在手上,想和她一样慢慢坐下来看,忽然发现女孩站了起来,他知道她要去换书,两条腿驱使他抢先走了过去,他把手中的书递过去,第一次露出干净雪白的微笑。

    “我可以和你交换吗?”

    那个时候他想交换的可不仅仅是书,他想,如果可以交换人生多好,这个安静的女孩,一定没有像自己一样糟糕的家庭。

    两年的幼儿园很快就结束了,他发现了法院寄来的判决书,一封离婚判决书,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里面的内容,但他敏锐的猜测到了一点什么,至少是不好的事。

    从父亲的口中他终于得知,原来是母亲抛弃了他们,她没有做到她许诺的普罗旺斯或是意大利,她一个人远渡重洋,去寻找她追寻了一辈子的渺远的梦,为了她疯狂的艺术,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以狠心到抛下一切。

    他连那个女人也恨上了。

    屋子被打扫干净,画架和画布被扔掉了,家里又来了个女人,说话轻声细语,总是用一种比播音腔要好听柔软的声音跟他说话,简直像电视里那些明明已经老掉牙却还要装嫩的少儿主持人一样,他非常不喜欢,面上却要摆出彬彬有礼的表情,长年带着笑,人前人后被夸赞有气质又有礼貌。

    假面到了太久,连他都以为是真的了,他已经忘了怎么生气,连面目狰狞都做不出来,他只会笑,越孤独,笑得越动人。

    但是那些油画被留了下来,他看到很多次,甚至绕道走,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于是,他想到了借那个女人的手,这个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会成为他后妈的人,应该也很厌恶他母亲留下的东西吧,也想除之而后快,包括他吧。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个说话声音总是轻柔的女人竟然把那些画裱起来,挂得满屋子都是!她居然挂起来了,把所有的画挂起来了!

    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夸张!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天放学回来,他在客厅里看电视,抬头就看到了那幅薰衣草,厌恶了很久的东西到现在只有漠然的东西,竟然让他觉得有些感伤,好像那个叫母亲的女人并没有离开,只是和以前一样,一个人在画架前坐上一天,不理他而已。

    夜里他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眼泪就流了下来,一个人是如此空洞啊。

    他没有想到,那个女孩,竟然又再次和他同校同班,心地忽然都溢满了高兴,是他幼小生命开始到如今最高兴的一件事。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母亲当初再给他生个妹妹,他会把一切都给她,好好保护她,他的人生也不会孤独了吧。他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个女孩也同样恐惧孤独,她也一直渴望一个从小伴她长大的哥哥,特别是很久以后的那个天昏地暗的雨夜。

    ……

    书桌上还放着那本《飞鸟集》,英文原版在左,中文注释在右,那句诗是他人生里可望而不可即的寓言,往往都在擦肩。

    YousmiledandtalkedtomeofnothingandIfeltthatforthisIhadbeenwaitinglong.

    我等待了好久好久,我还会一直等待,可我知道,我很可能已经等不到你了,我的身体正在日渐崩塌,而我的心灵也在日益腐朽。

    可我不甘心,我并不想说再见呢。

    ……

    小学毕业前,他终于收到了母亲的消息,在意大利定居的女人,终于在疯狂消耗她的青春后,开始了漫长衰竭的孤独,她终于向她病弱的儿子致意,通过他的素未蒙面的舅舅,传达了想见儿子一面的要求。

    据说他的舅舅也一辈子献身艺术,像个落魄的流浪者,和他的妹妹一起最后相逢在西方油画之父提香的故乡。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天下哪有那样的好事,你不要的时候随手抛弃,想要的时候又腆着脸皮。他觉得这一家人都有某种疯狂的特质,甚至怀疑自己也有这种疯狂的基因,尤其在他一个人练琴的时候,这种艺术的细胞,总是让他陷入一个人的出神。

    而后他却没有参加小升初的考试,母亲想要尽一尽自己的责任,认为国外的医生总是好过国内的,虽然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犯病,说服了已经拿他束手无策的父亲,千方百计拿到了证明,终于被一架飞机从三万英尺的云底,送到了远方。

    甚至没有来得及做一场短暂告别,陪伴他的,只有那个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的手链。

    可惜命运真的弄人,追寻艺术的女人终于为艺术殉葬。

    去皮埃蒙特采风的她在回来的途中抢劫者刺死,警察追回了那只遗失的女士手提包,葬礼上他木然的打开,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美术用品,只有一束近乎枯萎的雏菊。

    那束雏菊,是她带给儿子的礼物。

    她想告诉他,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却也从来没有忘记那个许诺。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

    之后,他和舅舅在意大利住了三年,他大病了一场,病到差点死去,没有昏迷的日子,他拖邻居的金发少年为他向中国寄了封信,带着他一生的绝望。

    原来在那个手链握到手上开始,你就不仅仅是如妹妹一样宠溺的人,是我一生都想守护的人。

    反反复复的治疗,直到那封信被退回他的手中,成为了他奇迹的信仰。

    ……

    可是他还是不能一辈子护她,秦主任的报告,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未来,谁也说不准,今天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变成明天的遗言,就算生命没有那么残酷,随着年龄步入中年晚年,也会越发脆弱凋零。

    于未然在书架上抽出一本胶皮封的精致笔记本,将那张写着字的同学录卡在最后一页的胶皮封套里,用手指慢慢展平。

    良辰似可待,却已近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