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白藏 > 《白藏》12 偶遇
    这是家事,张青尧没有在启明电子跟张寒见面,而是约在一个安静的私人会所,看张青尧跟服务员打招呼的方式,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坐在对面的张青尧一动不动,像一座冷冰冰的格式塔。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交织着太多的表情,却一点也不生动。

    这次暌违三年的正式会面,让张寒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变得更加复杂。他沉稳、冷静、不动声色,与张寒从小建立起来的假想截然不同,让他立刻产生了叛逆的反感。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并非一无是处,相反,他是这个城市的菁英分子,进退有据、举重若轻,也许是自己无法掌控的人。

    这种想法在张寒心里回转,他有点不可思议:自己从小个性内敛,守柔不争,现在却如此自然地想要掌控一切,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性格一样。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是种灵光一现的傲慢,幽灵一般存在在意识深处。

    宛如——

    还身体里还有另一种性格。

    或许是刹那间的错觉吧。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间没人说话。咖啡慢慢变冷。张寒喝了一小口,皱着眉头。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张青尧。

    “你有什么打算?”

    蛇。张寒想。这家伙就像蛇一样。

    “要是我知道该怎么办就不回来找你了。”他尽量说得很诚恳。

    张青尧看看他,最后点点头。

    恍然间张寒觉得自己也一样狡诈。

    另一条蛇。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确认过了。你不是张寒。”张青尧直视张寒的眼睛显得冷淡而缺乏愤怒。

    这成功地激起了张寒的怒意。但他脑子里的另一种意识压过了这种幼稚的感情。

    对方是蛇,他在窥探。

    “那你觉得现在我是在用什么身份跟你说话?”

    “我想,你是某个关系者。”张青尧停顿了一下。“恕我直言,你让我感到厌恶。虽然我也不喜欢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这两种感觉不一样。”

    很好,我期待的也不是什么温情款款的父子谈话。张寒在心中冷笑。关系者,很准确的定义。

    “但你也无法否认,我的出现让你动摇了。不是吗?你特意飞去贵州确认,因为你有两套似是而非的记忆混淆在了一起,有一套正是出自我。”

    张青尧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怎么知道?”张寒反问。

    张青尧侧目。

    “这是常识。”

    “这的确是常识。但你没有一一验证过。没有验证过的常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伪论罢了。”

    张青尧看着张寒,没有说话。

    张寒当然知道这是诡辩,这种诡辩无法说服任何稍微有点理智的人,更何况是张青尧。他不屑回答。很好。证明他正在失去耐性。

    “那个人是张寒,我也是。就这么简单。”

    “不可能。”张青尧简短地反驳。

    “我们是同一个根源分裂出来的两个个体。”

    “那不可能!”

    “这是个悖论。用来填补另一个悖论。”

    一瞬间,张青尧脸上闪过了某个特定的表情。那种表情让他在那一瞬变得很陌生。虽然很快又恢复了。

    世上有些规律是壁垒,但语言可以将它们扭曲,让它们失去象征性。直至沦为废墟。张青尧的脸色像在强迫自己咽下一口极苦的药。

    “你不是张寒。”张青尧说。

    张寒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我对你很熟悉。但你不是张寒,或者说,已经不是了。你是个无姓之人,你可以成为任何人,除了张寒。”

    好了,他终于落入圈套了。

    接着,张青尧第一次犹豫了。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你需要一个身份,别的身份。”

    张寒扭头,外面晴空万里,飞机云在天际划出一条直线。

    仿佛世界依旧如初。

    张青尧给出了承诺,尽快帮他弄一个身份,条件是不准再去骚扰另一个张寒,也不准再靠近吴安娜或者张炎。

    张寒答应了。中间这段时间,他每天吃饭睡觉,无所事事。有时候去外面游荡,他口袋里没有一毛钱,谁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他走在拥挤的城市里,却也没觉得自己是处境最糟糕的人。自己正在等待重启,而世上多的是拥有着一切却还不如死了痛快的家伙。

    这天他从酒店出来,跟往常一样到处转悠,公园一群老先生蘸水在广场上写字,夫妻两带着孩子在湖里划船,有个年轻人独自坐在阳光灿烂的广场中间喂鸽子……在喧嚣后面,静极之处,不变的东西就在那里。

    他的右手食指滑进口袋里唯一的物品——那枚指环中间,感觉到一阵恍惚。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二十、或者二十一年前,跟伙伴们在村落里追逐玩闹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望着两座瓦房之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漆黑狭窄的缝隙,他仍然记得当时那种奇怪的感觉。他有种想挤进那个缝隙的念头,同时又觉得这个裂缝一定跟某个可怕的地方连接着。他盯着那道缝隙的时候万物寂静如迷,仿佛整个世界的本质都露了出来,而自己正站在某个巨大的边缘。然后张炎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那种错觉里面拉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想到这件事——最近总会有这种感觉,好像自己体内在自动检索,成千上万的陈年旧事被翻了出来,但他不知道那个关键词是什么。

    一定是另一个张寒出现带来的某种影响。他想起自己大学时看的一本小说,斯蒂芬金的《黑暗塔》,里面有一句话:世界正在转换。

    ——说不定自己也在转换。

    他停止毫无意义的臆想,发觉自己正走在一条僻静的街上,街道两边有很多老房子,似乎是个旧书市。

    反正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不如看看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书。他随便走进一家书店,店里堆满了旧书,书架上的书也翻得乱七八糟。里面的桌子趴着一个人,大概是书店老板。身上散发出一股馊掉的酒味。

    大白天还喝酒……张寒一时拿不准在这家店蹭书看是不是个好主意。不过看店老板一动不动,怕是也没工夫搭理上门的客人。看这条街冷冷清清,恐怕平时根本没客人上门。

    张寒就在书店里慢慢翻看,桑木嫁接,家禽养殖,四柱推命……最后拿起一本毫不起眼的书,刚拿到手上封面就脱落了一半。

    《原山与魔物》,森田幸之助著,李星云译。

    张寒本以为是一本年代久远的幻想小说,翻开前言,却发现是一本纪实。作者森田幸之助是一名日本医生,本书是他和助手记录的关于一个病人的回忆——或者臆想。这个病人原山是个自闭症患者,也是个绘画天才,换言之——就是雨人。他中年因重度抑郁住进幸之助所在的医院,他很少说话,有时候却会滔滔不绝叙述一些匪夷所思的经历,幸之助开始只是让助手记录原山的话作为诊断依据,退休之后他无意间翻出这些记录,不由得惊讶万分,因此将这些回忆整理、最后出版成册,作为普通人了解雨人和抑郁症患者的参考读物。

    似乎有点意思。张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这种猎奇的类型书感兴趣了。他翻着这本书,竟然有种手不释卷的感觉。

    他慢慢翻看这本书,就像在废墟中发现了宝藏。尽管他很确定自己并不是雨人,也没有抑郁症,里面的一些叙述却与自己的日常心里非常相似。仿佛在几十年前,在海洋彼岸的异国,有一个自己存在过。世上不可思议之事千万,虽然难解,也有人窥得了一二。这书中满纸的荒唐,对于张寒来说倒更像是一种启示,让他发现生活中还有其他可能。

    翻到某一个篇,赫然出现的标题让张寒惊得倒抽一口气。

    白根山与山魔二三事(1956—1960)。

    山魔。

    山魔。

    山魔。

    这个词长久在他的脑袋里回荡。此前他在网上搜索过“山魔”这个词,相关的信息只有三津田信三的推理小说《如山魔嗤笑之物》和格里格的名曲《在山魔宫中》,现在他无意间走进这家书店,居然就这么找到了山魔在这世上的蛛丝马迹。

    他正打算好好读读一下这段关于山魔的叙述,突然感觉到旁边有人在盯着他。他吓了一跳,手中的书掉到地上。

    是书店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悄无声息站在他旁边。

    “这书,不卖。”老板说。

    张寒打量着他,这人一身酒气,满脸胡子,看起来很憔悴。除此之外,基本上是个不起眼的中年男人。这本书对他很关键,但他口袋里半毛钱也没有。然后他意识到书店老板刚才说的话——这书不卖!

    “额……”他还没开口,店主神秘兮兮地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敲了敲旁边一块木板,这是一块拆下来的牌匾,上面写着“不语堂”三个字。

    店主从地上捡起那本旧书,放在书架上。

    “关门了,走吧。”

    “我……”

    店主又示意他闭上嘴巴。然后半推半拉把他赶出书店,重重关上门。

    真是个神经病!

    张寒去旁边的书店一一询问,却没有一家书店有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