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觉得自己醒不过来了。
在每处骨缝深扎的疼痛很细腻,好似拆掉每一处关节的连接、把附着在其上的皮肉生生撕断、然后重新黏上,像是僵直的提线偶人一般,凹处一个个荒诞不经的姿势。
一个个痛苦不堪的姿势。
越是清醒、越是疼得厉害。
睡过去好不好?
就好像在那个茫茫的冰窟之中,她躺倒在那里,任由冷气一点点穿过衣甲、衣衫、透进皮肉、浸入心底。
睡过去,睡过去便好了。
不疼了、不冷了。
有人在呼唤着一个名字。
“佩之?”
……好像那时候,也有人一直不停地叫着一个名字。
自己的名字。
“佩之??”
却不是这个名字。
“佩之?!”
陆离陆佩之……她喜欢这个名字,比起那个承担了太多的杨璃相比。
她更想成为陆佩之。
“你说过,不会轻易死去的……”
哦?
眼皮很沉,砸在下眼睑之上拉不起来。
但却想看见……想知道说话啊的这人究竟是谁。
是不是曾经的那个人。
曾经。
曾经、皓腕玉肌,贴着自己的胸口,一点点温暖着已经发冷发硬的胸口。
曾经、微微启开眼睫、咫尺处是女孩儿沉睡的面庞。
曾经、已经瘫倒的自己被女孩儿吃力地拖进相对暖和的洞**深处。
曾经、每日醒来,如眼的都是那美好到她似乎永远都看不腻的容颜。
曾经……
已经没有曾经了。
但如果与上次一样,我拼尽全力睁开眼睛……你、会不会再次出现?
光亮打进来。
即使只是一缕、却也足够刺得瞳仁发疼。
那个模糊的影子很像。
……一向泰然自若、甚至教会我如何更加沉着内敛的你,为何如此焦躁不安?
我好好的,没事的。
真的。
别担心……
别担心,君玉。
干涩的嗓音发出的字节听不清楚,却足够听得出、是个名字。
一直低垂在身侧的手挣动几下,指节无力地颤抖着,似乎是想抬起来,触碰那遥不可及的虚幻的美好。
接近死亡的苍白与僵硬中透出的一丝生气,带着希望,却也带着希望之余愈发深沉的绝望。
卿鸢紧紧嘴唇。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峰抚摸着床上那人略微蹙起的眉头。
顺着向下,摸索着苍白的、弯曲的唇角。
佩之……在笑。
即使躯干都差不多碎了干净,她却在蚀骨的疼痛中拼了命地笑着。
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不同于平日里温和甜腻的笑容,只是浅浅的、却是发自内心。
……是她么?
扣扣、有人敲门进来。
如同做贼一般,赶忙将手缩了回来。
是云浅和雨娘。
洛儿还在院中煎药,她们两人在那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是小心翼翼地进来看看情况。
看着床上人依旧惨白的面容,雨娘长长地叹了口气。
随即又是摇了摇头。
之前、是真的心有余悸。
一路飞奔,虎啸一声接着一声、或愤怒或痛呼,显然是处于一场恶斗之中。
然而气魄上,却从未减弱半分。
始终处于上风。
步子越迈越大、速度愈来愈急,却还是恨脚程不够。
快点、再快点。
声音的源头就在前方,却在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归于平寂。
安静地近乎可怕。
雨娘拨开层叠交错的枝杈,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去。
却只看到一截虎尾,沾着粘稠的血液,隐匿于树丛之中。
仓皇得如同是落荒而逃。
而那斑斑血迹的尽头,有那红白相交的身影横于仅够走马的小径之上,一个拥着一个,因为凑得太紧近乎融为一体。
其中一个像是被拆去腹部绒絮的破布娃娃般带着破败的死气,被人近乎蛮横地拥在怀里。
手里还紧紧攥着横腰断开的短弓。
准确说来不是握着,而是被攥到凹陷的弓臂崩开碎裂的木茬,深深嵌进肉里,依旧紧紧贴合着已经没有一丝生气的手掌。
面部肌肉因为痛苦而稍稍有些扭曲,却带着诡异的平和安详。
是陆离。
而另一个,如同怕怀中人被抢走一般地死死抱住那削瘦的肩膊,把头深深埋在将死之人的脖颈旁,贴着那由涨红慢慢渡向冰冷的面颊。
口中低声叙叙着什么。
那是卿鸢。
“阿鸢……”
垂首的女孩儿猛然仰头,本就苍白的肤色在那一刻几乎散发着淡淡的橘色光芒,两道泪痕横亘在脸上,带着齿印的嘴唇微微张开、没有一丝血色。
眼中不单单是惊恐与悲伤,还有一缕刚刚弭平泯灭的最纯然的杀意。
那是一种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个、将他人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之人眼中的情绪。
骇地雨娘猛地后退一步。
“……阿鸢?”
卿鸢这才像是刚刚醒过神来,浑身一震,这才又重新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离我远一些。”
曾经被女孩儿念来温柔轻快的三个字,这会儿却像是被浸泡在水中多日而又于日光下曝晒的枯木,松散而又干瘪。
“求你。”
带着哭腔的请求与绝望。
“鸢儿。”
罗鸿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如血一般的残阳自拉开的门阀之中如决堤般倾泻而下,倾洒在背倚屋门而坐的女孩儿身上,将她一半的身子染成忍冬一样的暗红色,而另外一半依旧浸在屋内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
“哥。”
那人轻轻地叫出这个名字,却没有回头。
长时间的沉默,直到房门缓缓阖上的吱呀声毕,她才继续开口。
“我今天,差一点就杀了那只大虎。”
握着瘫在床上那只冰凉的手掌,把手指一点点插入那人指缝之中,尽量传递着那微不足道的一丝温度。
“与普通的家禽家畜相比,那是自由且鲜活的生命,它不是敌人、所有伤痛与愤怒来自于我漫不经心的一箭,我却差一点杀了它。”
手指骤然握紧
“甚至在我竭尽全力地呼唤与渴求也没办法让佩之醒来的时候,我想让目光所及之处的每一个人给我的爱人陪葬,甚至是待我如姐姐一般的雨娘。”
猝然松开的那人的手指,双手狠狠地按在脸上,让眼泪在掌心流地肆无忌惮。
“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要成为刽子手残杀者,成为自己曾经最憎恶的人……我拼命地在学会克制,却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甚至憎恨自己的降世与存活,希望自己快点死去……”
“够了。”
男人的手重重地落在自己妹妹颤抖的肩膀之上。
“没有人能够像鸢儿你一样,明明高于常人依旧学着如何做一个普通人、明明拥有一个念头可以屠光一座城的力量却要用它努力去医治拯救仅仅一个人、明明可以好好地活一辈子却甘愿耗尽自己去解救别人……没有人能像你这么好,没有人比你更值得这份力量。”
女孩儿摇摇头,把自己深埋掌心,很无声地抽噎、哭泣着。
最终开口
“可是如果最后依旧无法让佩之活过来,就如同我当初无法拯救我的嫂嫂、你的妻子一样,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同被当胸捅了一剑,男人削薄而坚毅的嘴唇紧抿着微微颤抖,最终只是沉沉地吐出一句话,
“鸢儿你不是真的临世神仙九天玄女,你救不了所有的生命。”
而他的妹妹最终发出一声颓唐的抽泣,依旧哭出声来。
“当初救不了嫂嫂、在最迷茫的时候,我遇到了佩之……可是现在呢……”
罗鸿长而重地发出一声叹息,看向床上那昏迷不醒之人。
快醒来吧。
她不能没有你。
陆离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依旧醒不过来。
小小的宅院这些天稍显喧嚷,罗家的人来了又走、或是带些必要的药石、或是单纯地看看情况可有好转。
如此便是将近半月。
不能再拖。
全国应征的士卒已全部到达涿郡,左、右共十二军,号称二百万人马,统由帝亲自指挥。各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相连长达千里,声势浩大,向高句丽进发。
授罗艺督军北平,受武卫大将军李景节度。
即刻就职。
今日南部突厥骚动,已至五原。
前军由燕云十八骑中次年长二人带领着已行数日,中军却是迟迟未动。
罗鸿这些天探病来得频繁,近来恨不得搬着椅子坐在陆离脚不挪地直到她清醒为止。
最终却只是在屋外缓缓踱步几个来回,叹气。
右手按在雨娘肩膊上,重重地拍了拍,沉声道
“三日后,中军开拨。”
“……诺。”
入夜。
木窗吱呀,丝丝凉气透入死寂沉闷的屋子,熨帖着凝了一层薄汗的皮肤。
卿鸢拿着帕子沾了些水,浸润着床榻上那人的额头、面颊、脖颈,稍稍抹去一些略高的体温,却也是于事无补。
春夏交接,原本便是闷热的时候,再加上内心的烦闷郁结,让女孩儿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将帕子掷入水中,起身行至窗前,倚着凉风沉寂了一会儿,心中烦扰才稍稍有所纾解,终是耐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复又坐回榻前,握着那人明明温热却又满是死气的右手,手指划弄着肌理之上错杂的掌纹、粗糙的重茧、绽开的伤痕,放空一般魔怔一般,一遍一遍地摩挲着。
直到不知什么时候,眼前蒙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埋下头,将那毫无知觉的手掌捧在脸侧,脸颊的温度几乎要高过那病重之人,
“佩之……”
声音哑得要命。
明知道那人听不到,却还是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勉强把喉口的哭腔与喑哑都咽了回去
“爹爹已经出发往北平,再过三日,哥哥也是要北上,你若是再不醒,怕是赶不上了。”
轻轻地枕在那人胸口,太疲惫了,自心底蔓延至四肢的无力感,几乎让她坐立不稳。
“你来,应该就是为了这些吧。虽说不明了目的究竟为何,不过,你娶我,断不是因为……”
断不是因为喜欢我。
不过几个字词,牙齿却是紧紧咬着下唇,发不出声。
即使没有人听到,即使只是当下说给自己,也太过残忍。
“快好起来,不然就迟了,你想做的事,或许就要搁置了。”
拨开那手指,缓缓向上推着,按着自己的眉心。
“这次为了你的伤,我又不知道耗费了多少。”
她努力地调整着气息,想让语气轻松几许、想笑一笑。
“你予我之相守,又短了不少,不能再搁置了。”
最终却还是忍不住,压抑着哽咽,直到浑身战栗。
“你不能……丢下我一个。”
凉风兀自拍着窗子啪啪作响,拂动着女孩儿垂落肩头的乱发,肆意地舞弄着珠帘床幔,几乎将女孩儿颤抖的身躯包裹其中。
风起,不过片刻。
身后,却不知何时静立一人。
红衣灼灼,似是撕裂黑夜的通天烈焰,肆意无忌地烈烈燃烧。
熠熠风华,倾世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