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前，烤过了羊腿，几名护卫又拿出材料，架起锅子，煮了满满一大锅羊汤用来驱寒。
微沸的**白羊汤散发出极为诱人的气息，那名疤脸男人舀了一碗，先是送到叶忘妖那边，随后又舀了两碗，分别递给了洛重与春秋。
经过了数日的同行，洛重对这名经常陷入沉默的汉子观感不错，接过羊汤以后，微笑致谢，春秋则是很有礼貌的说了声谢谢，双手捧着羊汤，吹动汤水上浮着的几粒葱花。
“先生是哪里人？”
疤脸男人坐到洛重身边，一手捧碗，颇为警惕的打量四周，同时随意的与洛重交谈起来。
他不知道洛重的名字，只是听见过叶忘妖称呼这位少年为先生，便很自然的跟着一起称呼为先生。
洛重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笑容不变，淡淡道：“我自离渊而来，显然是离渊国人。”
疤脸男人听到这句话，脸庞稍微柔和了几分，也不管羊汤滚烫，小口抿了一口，咧了咧嘴，笑着道：“离渊……是一个好地方。”
自离渊王朝而出，也未必是离渊国人。但疤脸男人显然是离渊王朝的子民，听到洛重简单直接的回答，心里与有荣焉，没来由的生起几分骄傲，态度自是友好了不少。
洛重倒是颇有谈话的兴致，笑眯眯道：“卫大哥，想来应该已经成家了吧。”
疤脸男人闻言，有点黝黑的脸庞竟是浮现几分红，眼神飘忽，像是想起了家中的妻儿，满足一笑，最终点了点头。
这名一向沉默又警惕的疤脸男人姓卫，有一个很普通却又不普通的名字，叫卫知。
他说起自己的名字时，脸上一直挂着自嘲之色，说小时候家里很穷，生下他时，就知道他未来必定读不起书，家中也不可能有钱供他修炼，最后只能给他的名字单起一个知字，希望他能够知道很多事情，便能活的好一些。
可是卫知，听起来很像是未知，所以卫知经常自嘲自己的名字真的起对了，很多时候，一切都是未知，替他起了这个名字的老父亲不会知道，最终他还是走上了修炼之路，磕磕碰碰，倒也算是小有成就，而后又成家立业，年方三十，做护卫做得顺风顺水，手底下跟了许多弟兄，又有不少老东主肯赏一口饭吃，这样的生活，卫知已然知足。
看到卫知脸上的几分腼腆与幸福，洛重略有所感，低头看了看碗里飘着葱花的羊汤，沉默很久后，向卫知笑了笑，将碗搁下，然后朝不远处的一座帐篷走去。
帐篷旁边，叶忘妖也手捧着碗，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洛重走到她身边，看了看她，然后说道：“为何不与他们待在一起？”
早就察觉到了他走到身边的叶忘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手里的碗，那携带着迷人香气的热雾有些盖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良久后，叶忘妖轻声说道：“虽然同路而行，但终究不是同路之人，与他们过于接近，反倒是害了他们。”
对于这个回答，洛重并不意外，只是缓缓道：“光可以使人视线清明，令人感到温暖，亦可以令人灼痛，瞎了双眼，将这其中的差别掌握好，不正是圣女应该做的事？”
听到这番话，叶忘妖眉峰微垂，不是生怒，而是不安。
她转过头，与洛重对视，看到少年干净的面容，以及那干净到无法见底的明亮眸子，摇头说道：“先生所言虽有道理，可黑暗与光明不同，它会把人吞噬，会冰冷的淹没一切，包括光明。”
“若连光明都驱赶不走黑暗，我又能如何？”
说完，她垂下目光，眉间仿佛凝出了寒霜。
但洛重听出了她的不安。
当光明连自保都做不到，又如何亲近世人？
若我连自己的命都保护不住，又怎样去保护其他的人？
洛重叹了口气，目光再次南望，然后平静道：“现在走还来得及。”
叶忘妖知道洛重与自己感受到了同样的黑暗，沉默片刻，也看向了南方，缓缓叹息道：“来不及了。”
像是附和她的话，一道乌云悄无声息攀上天空，将月亮遮住。
除了篝火的光芒，整个荒原彻底陷入了黑暗。
一辆马车，从荒原南边的地平线上缓缓驶来。
虽然是缓缓驶来，可是它的速度并不慢，肉眼可见的缓缓，只是肉眼跟不上它的速度，如果能够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辆漆黑如墨的黑色马车几乎每一次眨眼的瞬间，都会驶出数百丈的距离，也许从线的那一端赶到这一端来只要几个呼吸。
马车前面，身穿黑衣的马夫面无表情，视野里的火光虽然依旧很远，可是每过一个呼吸，马车离那道火光便近了一分。
他扬起马鞭，再次重重抽向了黑马。
这一次，黑马扬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
惊动了火光下的人。
篝火旁，卫知手一抖，羊汤洒了一地。他猛的站起身来，遥遥看着那辆马车，心底生出了十分恐惧的感觉。
哪怕是远远看了一眼，他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吞噬了，意识都有些模糊。
“噗！”
好在十几年的护卫本能几乎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里，在意识几乎失守的刹那，卫知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然后喷出口血箭，一脚踢翻正在沸煮的羊汤，怒吼道：“敌袭！”
哗啦啦……
十多名护卫豁然起身，抽出随身武器，如临大敌的望着那辆马车。
虽然他们有些不解，为什么卫知会这般警惕，对着一辆马车喊出敌袭二字，可是多年以来养成的默契以及信任，使他们之间不必多说任何话，身体已经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就算黑暗真的将要吞噬光明，可是，天有亮的时候。”看着那辆驶来的马车，叶忘妖没有任何恐惧之色，十分平静，就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她的表情平静，语气也很平静，然后，她摘下了手腕上的念珠，捏在指尖，一身红衣猛然飘荡起来。
虽未燃烧，却是如火一般耀眼夺目，仿佛要荡平黑暗，使天地重现光明。
洛重没有说话，只是虚握了一下手掌，车厢里有两声轻颤。
一个来自于他的铁剑，一个，来自于叶忘妖珍之若命的长匣。
不过最终洛重还是收回了手掌，莫名叹了口气。
他先前与叶忘妖说，现在走还来得及，并不是一句宽慰的话。因为他很有自信，在那辆马车尚未出现在线的那一端以前带走叶忘妖。
所以，他想知道叶忘妖的态度。
但是，叶忘妖既不愿离开，而那辆马车也将要降临，他再做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因为那辆马车里坐着的人，是一个连他都觉得有些棘手的强者，虽然洛重很自信这世间无人能够战胜自己，但是天下无敌并没有赋予别人无敌的能力，那些神色茫然又慌张的商人，那些脸色苍白的护卫，包括摘下圣器无念，生出了无穷战意的叶忘妖，这些人，并不是无敌。
如果马车里的人到了这里，洛重没有自信在杀死他以前，在场的其他人不会被杀死。
在洛重心底产生万种思绪的时候，那辆黑色马车终于来到了众人的面前。
马是黑色的，车是黑色的，车厢门前挂着的布帘也是黑色的，就连那个面无表情，却散发出可怕气息的车夫，都穿着一身黑色衣服。
这种感觉十分诡异，就像是，这辆马车不该出现在人间，而是应该在黄泉。
在马车停止的瞬间，一道冰冷无比的气息慢慢散逸，附近的地面都凝结出黑色霜花，最可怕的是，连那熊熊燃烧的篝火，都被霜花冻成了火焰形状的冰雕。
看到这如此恐怖诡异的一幕，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恐惧与绝望之色，包括那些身经百战，刀口舐血的护卫，也都完全生不出抵抗之心。
因为……生死之间，自有大恐怖。
面对那如同来自黄泉的马车，卫知神色间布满凛意，紧握着手里的刀柄，眼神盯住那个坐在马车前的黑衣车夫，却浑然未觉自己的手心里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恐惧令他不敢迈步，但他还是不得不迈出了一步。
这时，那个黑衣车夫站起身来，眼神随意的落到了卫知身上。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同能够吞噬光芒。
被这道目光看到，卫知握刀的手断了，自然再也握不住刀，随即，他向前迈动的脚断了，自然再也不能迈出第二步。
然后，他的胸口响起数道清晰的碎裂声，想来是肋骨断了几根，所以他再也无法保持站立的状态，口中喷出的鲜血瞬间化成血雾，然后凝结成冰，整个人倒飞而起，向后飘去，不偏不倚的落在叶忘妖脚下。
叶忘妖低头看着卫知，看到他的嘴里不断涌出黑血，看到他眼里有着解脱与后悔的光芒，轻轻皱住了眉毛。
“为何要对一个普通人下如此重的手？”她抬起头，眼睛看着黑衣车夫，实际上却是在问马车里的人。
卫知虽然也是凝元巅峰的武者，可他在这场即将发生的战斗中，确实是一个普通人。
马车里的人没有回答，黑衣车夫更是轻蔑的冷笑起来。
叶忘妖叹息一声，自己竟是试图与黑暗沟通，实在太过痴愚。
于是，她不再彷徨，眉峰微微扬起，有大怒。
而她捏着黑色念珠的细嫩手指轻轻一颤，拨动了一颗。
看到这一幕，黑衣马夫跃下马车，下一刻便出现在叶忘妖面前，挥拳砸向她那张美丽骄傲的脸庞，想要阻止。
叶忘妖面无表情，任凭拳风扫荡自己的长发，眼眸骤亮，瞳孔中甚至倒映出那只拳头上的灰尘与老茧。
随即，她的手指再次颤动，拨动了第二颗念珠。
一声苍老又疑惑的轻咦，满是不解，自马车那漆黑的布帘后响起。
黑衣车夫的身躯像是被一座大山撞击而回，空中炸响如雷鸣般的轰隆声。
叶忘妖眼眸微垂，手持念珠，气息神圣。
荒原之间，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