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盛世浮沉录 > 《盛世浮沉录》第1章 金光
    雨下了六天,到这日午后终于停了。

    下雨的时候,镇子里只能听到鸟鸣;雨停之后,整个镇子都醒了。

    街上的店铺纷纷开张,粮店,钱庄,绸缎庄,铁匠铺,还有香火铺、棺材铺;镇口的几家店铺里还能买到西域铜壶和和田玉。过不多时,就有挎筐的老妇人沿街叫卖瓜果;若是待到明日清早,就有小姑娘提了新摘的花来卖,花上大概还会带着水珠。

    客商把货物装上马匹,从客栈出发往四面八方去;在他们出镇的路上,又不断有新的马队迎面而来。镇上的住户也是来自五湖四海,可就算是带着不同的口音,说话做事也像一家人一样,总那么和气。

    每个人都带着和气的笑容。

    每个人都带着满足的神情。

    好像仅是住在这里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享受,是一种荣耀。甚至是某种恩惠。

    因为这里是大悲寺。

    大悲寺不只是一座寺。

    当年太祖起兵不利,败走大悲寺,大悲寺方丈慈光以救人性命为念,让先帝躲在佛座下的藏经匣中。孰料,当日败逃至此的毛头小子,后来竟然东山再起,又划方圆百里地界供奉大悲寺诸僧,此间一切人口土地听凭大悲寺处置,各州府县衙不得插手。

    圣旨降至大悲寺,慈光和尚捧旨闭目端坐于佛祖面前,足足坐了三个时辰。

    日色渐晚,大悲寺大小僧众聚于大雄宝殿外,大弟子弘法入殿,垂首合十候于侧。

    又不知过了几刻,慈光捧旨礼拜佛祖,而后起身。

    “弘法,你可知佛祖何在?”

    “在乎人心。”

    “在何人心?”

    “在众人心。”

    “奈何众人不成正果?”

    “因不得本心。”

    “如是将何以渡众生?”

    弘法昂首,正色道:“辟泥远秽,其心自清;拂尘去垢,其心自现。”

    慈光叹息一声,微笑道:“虽非正道,亦不远也。”

    于是携弘法出殿,昭告群僧道:

    “我大悲寺众僧以一心向佛为念,本不当插手凡间事务。奈何如今有这一场大因缘,正当勉力为之。自今日起,凡天下愿从正道者、尊佛法者,不论曾造何种因果,皆可于我大悲寺所辖境界内容身;入我清净妙土而又不尊佛法、妄生事端者,全寺僧众当合力逐出,不得纵容!”

    待到慈光传位弘法,弘法传位智广,至今已近百年。百年来,世人不论是犯法的、躲债的、避仇的、落魄的,走投无路时脑中唯一所想的,便是大悲寺。

    到得大悲寺,便可放下屠刀;到得大悲寺,便可重获新生。

    渐渐地,这方圆百里地界越来越热闹,就有了八里铺、三里铺、五村四集。

    大悲寺容得下所有世间难容之人。

    世间的人都说,大悲寺里的善男信女若是出了这百里地界,就是一条条嗜血的豺狼。

    因为他们只是大悲寺里的善男信女。

    因为他们只能在大悲寺里做善男信女。

    正因如此,大悲寺于世人皆有恩。也正因为如此,世人与大悲寺皆有仇。

    有时这仇恨会胜过了大悲寺的恩泽,但是还从没人跳出来一把火烧了大悲寺并周围村镇。

    何况大悲寺群僧从来不缺武学高手。来大悲寺定居的人,但凡心存善念、胸有正气,往往落发为僧,其中也有不少行侠仗义的武学名家;大悲寺历任方丈更是世间一流的高手,化用天下各路绝学,传下一门方寸指功夫,正是海纳百川、自成一体。

    纵然大悲寺武功不是天下第一,却也没有别人在他们面前自称天下第一。纵使大悲寺想与世人一较高下,世人却不欲与大悲寺争锋。

    要是大悲寺威严不再,世人危难之际,又将往何处栖身?

    这日雨停之后,天又过半日方晴。日暮时分,有万丈金光,越远山、穿林木、过户宇,遍洒万物。

    镇上的人物披了这金光,好似大悲寺中供奉的五百金身罗汉;镇上的楼阁披了这金光,好似大悲寺中金碧辉煌的佛堂。而大悲寺的佛塔金顶,更是光芒四射,与日争辉。一道彩虹横贯天际,将大悲寺笼罩其中,方圆五百里男女老幼见此情景无不合十诵经、面朝大悲寺而拜,也不顾这地上满是泥泞;更有心神激荡以致泪下者。便是三四岁的孩童,纵然不知佛经为何物,也依了大人的教诲合十而拜,长诵佛号不止。

    但也有例外。

    兴隆客栈的老板娘就是一个例外。

    老板娘李氏,**名唤作秋菊,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慈光和尚还没当方丈时,秋菊的娘家人就已经在八里铺开了小店。虽然每年正月初一、二月初二都照例去大悲寺进香,倒也未见得多么虔诚。自小见惯了这般万众朝佛的景象,李氏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会儿店伙计和客人都跑出去看外面的奇景,她就靠着柜台懒洋洋地坐着,手里捏着一柄轻罗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楼上客房里走下来一个少年,20岁出头,衣衫虽然旧了些,倒也颇得体。这少年,背上斜挂着一个颀长物件,拿粗布重重叠叠地裹着,缓步出门。李氏知他房里还放着许多行李,就懒得多话,任由他去了。

    少年出门先向西,待穿过路上诵经跪拜的人群又折向北,专挑僻静的小巷而行,直走出镇子;出镇后即拐向东方,奔大悲寺而去。

    张家二叔正从邻村回来,迎面撞见这少年,心说是外来的客人,不知又因了什么蹊跷事情去大悲寺。少年气定神闲,步子看着不紧不慢,却似脚下生风一般,须臾之间已去数丈;等张二叔回头看时,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

    张二叔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回家去了。

    大悲寺依小丘而建,越近山门处,林木就越繁茂。树遮天蔽日,人在其中,视线不能超出三丈之外;鸟雀在头顶啁啾不已,若要抬头看时,又被枝叶遮挡,难觅其迹。少年自林中取道而行,走得驾轻就熟,好似走在自家院子里一般。

    只因他熟悉这林子的程度,确实远胜于自家院子。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拐了几转,林木中分出一道缺口,一堵丈余高的红墙赫然跃入眼帘,黄色琉璃瓦闪耀着金光。这少年自左手边挑了一棵粗壮大树,扶木而上,轻轻一跃,落地时已在院中。

    这一爬一跃本来人人皆可做到。

    只是他自上树至落地,竟不曾弄出一点声响。头顶的鸟儿仍旧啁啾着;叶尖的水珠抖动了片刻,终究也没有坠下。

    寺里的僧众好容易盼的雨停,都在农田菜园劳作未归。此刻大悲寺中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东厢房煮粥备斋的法见小和尚。另一个,就是名满天下的智广方丈。

    少年来此当然不是为了寻一个煮饭干杂活的小和尚。所以他径往寺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