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追彩虹的稻草人 > 《追彩虹的稻草人》第三十章 隐情
    月亮升起来,淡淡的月光洒满了小院子,水池里有些七横八竖的树枝倒影,黑黢黢的,一些秋虫的叫声持续在耳边回响,它们似乎要用这声嘶力竭的鸣叫与生命行将消亡的命运抗衡。但虫声终究要消失的,一切也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任何事物对此都无能为力。

    郭海山长久地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他在等一个人。月影和黯淡的夜色不断在他身上交替涂抹着,他仿佛就是一座雕塑,或者说是一个失去灵魂的躯壳,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感觉到衰老的到来的。也许就是从被免掉副镇长那一刻开始的,因为这是一个节点,也是他人生的一个拐点,这之前他的人生轨迹是昂扬向上的,在柳镇他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好多场合他都是坐在中间位置的,别人对他都是恭敬有加,他可以发号施令,颐指气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在这之后,他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无所事事,等待一个漫长无趣的老年生活到来。

    他的确是感到自己老了,原来走路的时候腿脚都很有劲,脚下生风,现在一坐在哪里就不想动,人还容易陷入懊悔、自责和无尽的回忆中。照照镜子,胡子拉碴的,头发也斑白了,眼袋下垂,皮肤松弛,完全看不出他曾经是一个俊朗的军人。

    很明显,抗税事件闹得这么大,的确需要一个人来承担责任,而他这个分管童装产业的副镇长当然是最合适的也是责无旁贷的人选。套用一句俗语,那就是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当然,柳镇党委书记洪光和镇长李猛涛都受到了记大过处分,他们本来顺利的仕途可能要出现波折了。细细思量,他不得不承认,这次风波的根源还是在镇政府的决策失误上。一直以来,振兴柳镇的童装产业都是镇党委班子最重要的使命,一届一届接力,从来没有松弛过。正因为如此,柳镇童装产业才发展到如此大的规模,在全国都有了知名度。到他们这一届大家也在发力,但不幸的是,柳镇的童装的发展已经遇到了瓶颈,低小散的毛病已成为柳镇童装业的痼疾和隐患,特别是品牌意识薄弱,成千上万的小企业主、夫妻作坊只满足于拼凑式的加工生产,靠工人们甚至企业主自己蚂蚁般劳作赚点辛苦钱,这样下去柳镇的童装是没有未来的,因为早晚要被竞争对手淘汰掉的。壮士断腕、刮骨疗毒这些道理大家都懂,但真正做起来却是那么的艰难。提高机头税的初衷并不是政府要多收企业主几个钱,更不是有意要赶走外地人,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逐渐淘汰掉那些夫妻店,小作坊,小企业,觉得他们会因为机头税提高利润变薄就会自动离开童装这个行业,剩下来的规模较大的企业可以走品牌路线,在柳镇培育出更多的规模企业,这样才有能力到全国市场上去竞争。但没想到的是,这良好的初衷一旦付诸实践,就变成了火药桶,壮士断腕的结果是壮士自己会丧了命。

    一切都是命!郭海山每每思忖到这里,都会发出一声叹息。自从被免掉副镇长之后,他就几乎没出过门,整天躲在家里,借酒浇愁。女儿去北京读大学已经上大二了,妻子何茂兰已与他分居多年,他们俩也许是没有夫妻缘,婚后就一直争争吵吵,特别是他那次和曹亚丽幽会被柳岸现场捉住之后,何茂兰气得七窍生烟,不管他怎么赔不是,她都不再原谅他了,一气之下搬了出去,到镇上卫生院的宿舍里一个人住着了。女儿是站在她妈妈那边的,寒暑假回来也归家,宁愿跟她妈妈挤在卫生院的宿舍里。他实际上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副镇长被免去之后,他算彻底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真是俗话说得好,出来混早晚要还的。年轻的时候他一直迷恋曹亚丽,后来阴差阳错两人并没有走到一起,但他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女人,也可以说一生都毁在了这个女人的手上,但他一点没有后悔过,他也害了亚丽,让她到现在都抬不起头来,两个人可以说一对苦命人,这也许就是命吧,是命总是躲不过的,那么就来吧,所有的都来,他能承受住的,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眨眼的。

    可是,有一件事他必须在乎了,如果他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可能要发生不可挽回的大错误,是他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

    云水回来了,从台湾回到大陆,担任了某大集团华东区的副总裁,当他接到这个叫他大伯的年轻人电话的时候,心里猛地震了一下。他的儿子回来了!而且是他和亚丽的儿子!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云水不知道,村里的人都不知道,唯一知内情的人就是他的父母,还有二弟和二弟媳,当年他和亚丽私定终身的时候,偷食了禁果,亚丽怀上了孩子,当时他正要去当兵,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亚丽生下孩子显然非常不合适,闹出来肯定当不了兵,可亚丽一根筋到底,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答应了亚丽,他俩共同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让亚丽跟家里人说去广东打工了,其实是躲在他家把云水生下来了,巧的是,二弟的媳妇也在这时候也刚生了个女儿,他头脑一转,就想到了把云水送到二弟那里,跟外人说是生了一对龙凤胎。一切都天衣无缝,云水就这样瞒天过海地成了二弟的儿子,在金兜村里无忧无虑地长大,他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时候,云水已经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了,非常像他,好在他二弟和他也特别像,所以没有人看出来一点端倪。他最痛心的是亚丽后来迫于父母的压力嫁给了村里的能人柳岸,他后悔不该去当兵,让他失去了一生最爱的女人,不过,他和亚丽有了一个儿子,这又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虽然不能名正言顺地在人前让他叫自己爸爸,但那种天然的父子之情是割不断的,他每次从部队回来探亲,第一站总是去二弟家看儿子,总是要给他买好多好吃的东西和各类学习用品,二弟还经常打趣他说,我给你把儿子养这么大,你怎么回报我啊,他就笑笑说,以后让云水给咱们一块养老,可以了吧。后来他也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云水多了一个“堂妹”,他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儿子叫到家里来,跟他们一家一起吃饭,云水也很乖巧,对他的妹妹特别好,最让他欣慰的是,云水跟亚丽的女儿柳笛也十分投缘,可以说形影不离,他俩也许不知道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啊。

    问题也出在这里,云水前天又来他家了,一口一个小笛,说个没完没了。他能从儿子的眼中看到一种异样的热情,这是他和亚丽谈对象时候也应该有的那种不自觉的热切,在儿子眉飞色舞说着要为小笛的动画片支持五百万的时候,他却抽起了烟,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他知道云水这次从台湾回到大陆,就不可能再回去了,他也许很有可能是为柳笛回来的,他们自小青梅竹马,如果不是那次突然出现的去台湾继承遗产的机会,他与柳笛肯定是分不开的。

    人的命运有时候真是非常奇怪,会在某个时候突然出现让你措手不及的坏事或好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早年有一个三叔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扛枪打仗,出生入死,后来国民党兵败,他也跟着去了台湾,与大陆这边亲人从此断了联系。后来两岸联系恢复之后,他的这个叔叔通过各种途径联系上了他们,由于三叔在台湾那边没有子嗣,他年事已高,办了多年的食品企业需要有一个继承人,要他物色一个人去台湾。这真是从天而降的一个大馅饼啊,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们这样贫寒的人家却在台湾有一个富亲戚。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决定让云水去台湾当继承人,一来可以摆脱他们父子在当地一直相认的尴尬,二来可以让云水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补偿。这事办得十分周密,只有他和二弟一家知道,连云水本人都没有跟他全部说清楚,只是说跟他说,台湾有一个叔爷年老了有一个企业要他去继承,云水就这样去了台湾。当然他后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亚丽,因为她是云水的母亲,云水去了哪里,是必须要告诉她的。当然亚丽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她也一直担心云水和小笛走得太近,怕他们会生出什么恋情来,那可不可收拾了。

    可现在云水回来了,而且又马上和小笛粘到一起了,这可怎么好?他必须要找亚丽来商量商量了,是不是到了该把云水的身世告诉他的时候了?但这个多年的秘密一旦被说破,他不知道往后要面对多少意想不到的难题,本来和柳岸的矛盾已经很深刻了,还有柳笛,刚刚和她有所缓解的关系是不是又要变得僵硬?

    想到这里,郭海山又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月光从树梢头移过来,在他的脸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光影,他在心里思忖着,亚丽今晚不会不来吧,昨天特意给她打了电话,说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只是她最近一段时间身子不是很好,跟他好几次说过胃部难受,让她去检查,她却总是拖着,说不碍事,疼一阵子就好了。其实他知道亚丽的心更苦,柳岸一直对她实施冷暴力,既不同意跟她离婚,也不让她和任何人接触,当然更不可以和他有什么接触,他们一般通电话发短信都是偷偷的,如果让柳岸发现那又将是一场风暴降临。

    一切的错都错在他不该去当兵。这是他心头永远的痛,如果不去当兵,即使家里穷点,他也有机会带亚丽逃出去,然后一起打拼,日子过得也不会差,再不济也不会落到现在孤家寡人的地步。

    就在郭海山万般纠结之际,院子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曹亚丽走了进来,神情抑郁,形容憔悴,好像比以前瘦了很多,看起来单薄得很。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出来的。”她说,声音低低的,可以感觉到整个人的虚弱,“你叫我来,是要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

    “亚丽,你先坐下来,听我说。”郭海山看着曹亚丽病怏怏的样子,心里不禁一阵心疼,他指着旁边的一把竹椅子对她说道。

    曹亚丽坐下来,眼睛看着他,等他说出那个重要的事。她猜不出他要说的什么重要的事,她也不愿去多想,这些年来走过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她的心早已麻木了,现在,丈夫和女儿都疏远了她,她好像是一个多余的人,心里还有一丝幻想,可又被死死地禁锢着,身子明显一年不如一年,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不会很长了。年轻时她太不懂事,一不小心给自己的人生打了个死结,到现在也无法解开,也许死了倒是一种不错的解脱吧。

    “云水回来了。”郭海山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云水回来了?!”她好像是一段枯木忽然被吹进去一口气,一下子活了,睁大眼睛看着他说,“是真的吗?”

    “当然,他来过我家了。”郭海山又吸了口烟,把自己的脸埋在烟雾里。

    “我能见到他吗,我真想他了。”曹亚丽急切切地说,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母爱在这一刻全部被唤醒,这打这孩子初中没读完去了台湾,她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也没有一点音讯,儿是母亲的心头肉,这漫长的别离对一个母亲来说,这未免过于残忍。

    “能见到的,云水就在上海,任一家台资企业的华东区副总裁。”郭海山说,“下回回村里,我会让你看到他的。”

    “云水真有出息了。”曹亚丽说,心中有一股热流在涌动,眼眶发热,眼泪似乎都要掉下来了。

    “云水一回来就找小笛了,他还要资助小笛五百万拍动画片。”郭海山看着曹亚丽,语气有点沉重地说,“很显然,云水心里一直没有忘记小笛,我担心他们俩会走得太近,这就是我今晚叫你来的原因。”

    “哦,那怎么办啊,这两孩子……”曹亚丽的身上禁不住一阵发冷,她一直也担心这样的事情,原本以为云水去了台湾,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小笛还是念念不忘,这可真是一段孽缘啊。

    “还能怎么办?告诉云水他的身世就行了。”郭海山说,仰头看了一眼穿越在云层里的月亮,似乎要看看它什么时候才能从薄薄的云中走出来。

    “那可使不得,你千万不能跟他说这个啊。”曹亚丽失声叫了起来。

    “那你有什么好法子吗?”郭海山盯着她问。

    曹亚丽垂下了头,她心里一片茫然,怎么阻止这两个孩子交往下去呢,他们俩从小在一起玩大的,就是那种青梅竹马,能看出来他们是多么的投缘,可是一旦他们知道了彼此竟然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呢?那女儿会不会对自己更加恨之入骨了呢?

    “这个问题真的很棘手。”郭海山喃喃自语道,“但如果我们不去制止,任他们去,真的会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时候后悔可就迟了。”

    “小笛不是有男朋友了吗?”曹亚丽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兴奋地说,“她有一个男朋友叫何天龙,也是童装公司的老总,前面他们俩闹了矛盾,但最近和好如初了。到时候我催她早点把这个婚给结了,云水不就死心了?”

    “哦,这招倒是不错啊,我怎么没想到?”郭海山猛地拍了一下脑袋,“那个何天龙我熟悉的,是一个不错的企业家,年轻有为,跟我关系不错,我也可以去鼓动鼓动他,早点娶了你的女儿,了结我们这块心病。”

    “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吧,可不能让两个孩子再怎么接触了。”曹亚丽说。

    “没事的,退一万步说,到关键时候就把真相告诉云水。”郭海山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曹亚丽的肩头,柔声道,“亚丽,你又瘦了。”

    “就是吃不下去,能不瘦?”曹亚丽能感觉到郭海山那只手的温度,听了他的话,心里一阵戚然,人常说,心中的爱才是真爱,转了这么大圈子,回过头来,还是觉得初恋之人最是放不下的。

    “我明天陪你到市里的医院去做一个胃部的全面检查吧。”郭海山拍了拍曹亚丽的肩膀,心疼地说,“检查了才放心,万一有什么毛病,要抓紧治疗,身子咬紧哪!”

    “不用你陪我去,柳镇小,碰到熟人不好。”曹亚丽低头说,眼眶又是一热,一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抓住郭海山的手,紧紧地捏在自己的手里,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就是这个男人还在关心着着他,爱护着他了,可他自己现在的处境并不好,副镇长被免去了,可他到底饭了什么错了呢,还不是给人家当了替罪羊,她心疼他,可却帮不上他什么忙。这个男人她用一辈子爱着,却不能和他在一起,上天真是太会捉弄人了。

    “实在过不来,还是离吧,我现在也是一个人。”郭海山看了曹亚丽半天,怜惜地说。

    “离?”曹亚丽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带着几分惆怅地说,“你以为我不想离啊,可哪能离得掉呢,你不知道柳岸那个人,以前就是一个偏执的人,现在上年纪了,更是动不动就发火,他说了,得不到我的心,就让我一辈子不好过。”

    “你怎么会碰到这样一个人?”郭海山连连摇头叹息。

    “这都是命。”曹亚丽两眼失神地看着落在地上的白白的月光,声音飘忽地说。

    “以后他再敢欺负你,我可饶不了他,反正我现在也无所谓了。”郭海山咬牙发狠道。

    “海山,你千万不能冲动做傻事。”曹亚丽像被他的话从梦中惊醒一般,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你们两个男人为了我这个女人,差不多斗了一辈子了,不要再起什么风波了,我现在只求平安过日子。”

    “亚丽,太委屈你了!”郭海山忽然站起身,走过来一把将曹亚丽紧紧地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