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处石井的井底，十分宽敞，使得他每次动作，手脚铁链所发出的声音都会反复回荡。头顶之上，烈日当空，阳光垂直投射而下，穿过生锈的铁栏，刺痛他的双眼。短暂的失明过后，堆积如山的白骨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更加渗人的，是所有的白骨都已经过明显的分类，手骨一堆，脚骨一堆，颈臂脊腿分别成堆，至于最为恐怖的头骨，则正被他坐在身下。他虽总是生死无畏，但刚刚醒来便见如此场景，也是不免一惊，连忙挣扎起身，却因双脚的铁链以及仍在缠斗不休的内力，一步三晃，终在一串头骨的撞击和开裂声中，从骨堆上摔了下来。
他趴在地上，盯着一颗因阳光照射而显得似笑非笑的头骨，只觉心头大怒，却浑身剧痛，四肢无力，连起身都是勉强。
这里定是锻血堂的万骨窟了吧。
早在多年之前，他就听过传闻，说是锻血堂自投靠突厥以后，开始大肆收集新鲜尸体，无论病老所致还是沙场带回，是为以血锻兵。更是重新开凿了一处干枯石井，名为万骨窟，用以存放所有除尽血肉的白骨，便于随时取用。渐渐地，堂中产生了一条不成文的堂规。他们会把每一个需要逼问消息的犯人关押此处，犯人招了则已，如若不招，就会被关上三天三夜，无食无水，待到血液不稀不稠，便有人来剥皮抽筋，取尽血液，用以锻造兵器。
陆无涯艰难地站起身来，才发现了正靠墙蜷缩着的夏饮晴。
她双眼通红，目光呆滞，异常安静。
如同白骨般安静。
陆无涯微微张嘴，“夏”字还没出口，光是牙齿间的擦碰就将她吓了个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陆无涯脸颊的刹那，泪水一涌而出。她颤抖着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扑入了他的怀中，重复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我们死了……”声音断断续续，沙哑得磨痛人心。
经她一扑，陆无涯虚弱的身子摇摇欲坠，却还是勉强撑住，动作僵硬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还活着。”
也不知是不是眼泪的缘故，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
陆无涯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温柔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语气安慰着她。眼泪稍止之后，两人靠墙而坐，几句交谈，他才得知自己晕倒之后，是她摸黑将自己扛起，却不料方锐识破了石镶玉的诡计，又带着人马杀了回来。无奈之下，石镶玉只得带着秋梨和李客驾车逃离。
她本是有机会逃离的。
如同往常一样。
陆无涯侧过脸来，看着将脸埋在自己肩头的小姑娘，沉默片刻，道：“好在梨儿安全了。”
夏饮晴哽咽难言，只能点头答应。
陆无涯皱了皱眉，抬起手掌，似是准备轻抚其发，却又顿在半空，始终没能落下，只道：“嘘——乖，不哭了啊。”他已经无法确定，像此时这般温柔的语气究竟是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了。没有酒，没有醉，一切反倒更是恍惚。
靠在他的身边，哭尽力气的夏饮晴缓缓睡去。而在为她充当枕头的同时，陆无涯不忘暗自尝试调息内力，却只是缓催经脉，就觉周身大穴胀痛难耐，五脏六腑拧作一团，疼得满头大汗，好在体内的几缕寒气已经消停，否则定要再次昏厥过去。
直至夜色降临，还是无人前来问话。
万骨窟中的确令人毛骨悚然，但每一块白骨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残血剩肉，以至于连老鼠腐虫都不愿光顾。几道皎月侧井斜倾，光线模糊之中，陆无涯眼中的头骨竟隐约微笑，眨眼，甚至逐渐向他靠近，低声耳语。
只可惜，对于一个常与死人打交道的杀手来说，有关鬼怪的幻觉和传说都像是笑话一般乏味。
他感觉到的，是格外的平静。因为失去双剑，因为身负重伤，因为没有任何选择。他已在脑海中尝试过无数逃亡的方法，以他现在的状态来说，实在没有一种可行。除了收缩的肠胃和干裂的嘴唇，剩下的，就只有平静。
日升，日落，阳光与月光在白骨间嬉戏着。
晨暖午热，晚凉夜寒，宛如四季，当真度日如年。
又是一天过去，依旧无人前来问话。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和我死在一起？”夏饮晴还赖在陆无涯的肩头，缓慢地喘着粗气。
“我们不会死的。”陆无涯盯着被铁栏封住的井口，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夏饮晴道。
“我在想要是计不灵在这里，他会怎么做。”陆无涯道。
夏饮晴无力表现惊讶，只道：“你不是说他是个赌徒，不值得信任么？”
陆无涯苦笑一声，道：“但我没说他不聪明。”话音刚落，忽闻井上传来一阵吵闹，只见有人拉起铁栏，将一个手舞足蹈的书生扔了下来。那书生看似慌乱，却身子急翻，稳稳落于一颗头骨之上，继续朝着井上骂道：“你们给我告诉郑老邪那条老狗，他要是连来亲自见我的胆儿都没有，他就是母王八生的母狗养的杂种！”
“计不灵！”陆夏二人皆是一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计不灵瞧见两人狼狈模样，却是毫不意外，一个闪身，径直冲到陆无涯面前，指着鼻子道：“你以为你夸我聪明我就不骂你了？他娘的真是个蠢货！难道那日郑老邪替石镶玉松绑时，你没注意到他用的是右拐么？你明知他一向左善右恶，又对轮回令有所图谋，难道当他劫走石镶玉的时候，你就没想到他是要带其回锻血堂邀功，想借方锐之手来对付你么？还敢跑去和什么李客结拜，喝个烂醉？厉害啊陆兄！”
见他如此激动，夏饮晴不知喜忧，愣了半晌，道：“你早就料到如此？”
“不然呢？你以为没有我这颗聪明绝顶的脑袋，石镶玉能想到骗人放马假装唐军的主意？”计不灵道，“我就是想看看，我这鼎鼎大名的陆兄为了自保会做什么！”
陆无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道：“你既想报复我，又何必要来救我？”
“谁来救你了？你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的样子，邋里邋遢，一脸胡子，还真以为自己风流倜傥男女通吃么？”计不灵呸了一声，“我是来救夏姑娘的，你就在这儿等着和白骨生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