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剑来 > 《剑来》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楼见故人
小镇并无夜禁,夜幕,陈平安离开泥瓶巷,稍稍绕路,牵马去了趟杨家铺子。手机端
  
  敲门后,是位睡醒惺忪的少年开的门,应该是魏檗书信说的杨老头新收弟子。
  
  陈平安歉意道:“你师父睡了吗?”
  
  少年打着哈欠,反问道:“你说呢?”
  
  陈平安无言以对。
  
  习惯了书简湖那边的尔虞我诈和咬嚼字,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适应。
  
  少年皱眉问道:“找我师父做啥?有病?”
  
  陈平安哑然失笑,沉默片刻,点头道:“确实是看病来了。”
  
  少年皱眉不已,有些纠结。
  
  月色下,视线的年轻男子,脸颊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着挺像是个短命鬼,口音倒是家乡这边的人,不过从来没见过。
  
  只是自己师父不爱露面,估计今夜是断然不会做这笔主动送门的买卖了。何况之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如今杨家铺子的名声和生意都不太好,跟大一堆街坊邻居结了仇,如今都喜欢往月饼巷那边的一座药铺抓药看病,他跟师姐每天都闲得发慌,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个跟银子有仇的怪人,从来不在乎杨家铺子的门可罗雀,他家里人都犯嘀咕,去年想着让他改换门庭,干脆窑务督造署那边当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门路,只是他自己不太乐意,觉得跟那帮官老爷打交道,每天见着了人低头哈腰,没劲。
  
  既然杨老头没有现身的意思,陈平安想着下次再来铺子,刚要告辞离去,里边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肌肤微黑,较纤瘦,但应该是位美人胚子,陈平安也知道这位女子,是杨老头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叶巷少年的师姐,骑龙巷的窑工出身,烧窑有很多讲究,如窑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卧龙的龙窑,陈平安不太清楚,她当年是如何当成的窑工,不过估计是做些粗话累活,毕竟祖祖辈辈的规矩搁在那边,几乎人人恪守,起外边山约束修士的祖师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极为沙哑粗粝,缓缓道:“师父说了,帮不忙,从今往后,叙旧可以,买卖不成。”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与你师父说一声,我回头再来拜访。”
  
  女子犹豫了一下,瞥了眼陈平安背后的长剑,“客人是位纯粹武夫?”
  
  陈平安问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如今住在哪里?”
  
  女子这才继续开口说话:“他喜欢去郡城那边晃荡,不常来铺子。”
  
  陈平安看了眼她,还有那个睡眼朦胧的桃叶巷少年,笑着牵马离开。
  
  土生土长的两人,如今大概还不清楚,自己的师父到底是谁,这座杨家铺子曾经接待过多少位三教圣人,跟杨老头认了师徒身份,又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当年,是不是有人也曾这样看待自己?
  
  少年关店铺门板的时候,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师姐埋怨道:“我不喜欢这个病恹恹的家伙,看人的眼神,凉飕飕的。”
  
  年幼时太过贫苦饥寒,少女时又挨了太多苦力活,导致女子直到如今,身材才刚刚与寻常市井少女般杨柳抽条,她不善言辞,也不苟言笑,没有说话,只是瞧着那个牵马背剑的远去身影。
  
  她是少年的师姐,心情稳重,所以更早接触到一些师父的厉害,不到三年,她如今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但是为了破开那个最为艰辛的三境瓶颈,她宁肯活活疼死,也不愿意咽下那只瓷瓶里的药膏,这才熬过了那道关隘,师父浑然不心,只是坐在那边吞云吐雾,连冷眼旁观都不算,因为老人根本没看她,只顾着自己神游万里。
  
  在她浑身浴血地挣扎着坐起身后,双手掩面,喜极而泣。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话不会骗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后余生的弟子,在台阶磕着烟杆,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的心性,韧性,大概只有某个人的一半,很值得高兴?那个人,你大不了几岁,当年也是龙窑学徒出身,你还不如,更早无依无靠,万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吗?这点出息,也想去抢宝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巅境?不过我倒是有个建议,下次他再次打散武运馈赠的时候,你端着碗,跪在地,去接住他不要的东西好了。连他都不过,还敢问郑大风那个曹慈是谁?年纪不大,脸皮不薄,我倒是收了个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个娘娘腔叔叔的坟头,敬个酒,道声谢?”
  
  师父要么不说话,每次一开口,言语都能让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师弟石灵山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不同,在于师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陈平安牵马走到了小镇边缘,李槐家的宅子在那边,驻足片刻,走出巷子尽头,翻身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当年只用一颗金精铜钱买下的真珠山,驱马丘顶,眺望小镇,深夜时分,也四处灯火稍亮,福禄街,桃叶巷,县衙,窑务督造署。若是转头往西北望去,位于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边,万家灯火齐聚,以至于夜空微微晕黄光亮,由此可见那边的热闹,想必置身其,一定是灯火如昼的繁华景象。
  
  真珠山,是西边大山最小的一座山头,小到不能再小,当初陈平安之所以买下它,理由很简单,便宜,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复杂心思。
  
  那会儿还想着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来,去小镇也方便些,反正几步路。从真珠山和泥瓶巷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话费不了多少功夫。
  
  陈平安坐在马背,视线从夜幕的小镇轮廓不断往回收,看了一条出镇入山的路线,年幼时候,自己曾背着一个大箩筐,入山采药,蹒跚而行,酷暑时分,双肩给绳子勒得火辣辣疼,当时感觉像背负着一座泥瓶巷祖宅,那是陈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弃,用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劝说自己:你年纪小,气力太小,采药的事情,明天再说,大不了明儿早些起床,在清晨时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阳底下赶路了,一路也没见着有哪个青壮男子下地干活……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拨转马头,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宽阔,勾连座座山头,再无当年的崎岖难行。
  
  大山绵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于群山之南,从最东边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旧需要耗费不少光阴,加陈平安又走得慢,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径的每座山头风光,经常停歇,不然是牵马而行,所以等陈平安赶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两夜之后,这还是在渠黄脚力远胜寻常马匹的前提之下。
  
  陈平安骑马的时候,偶尔会轻夹马腹,渠黄便会心有灵犀地加重马蹄,在道路踩出一串马蹄痕迹,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去。
  
  这些年,经常会如此,找些无聊事情做,既是苦作乐,也是忙里偷闲。
  
  大多时候不言不语的账房先生,落在曾掖马笃宜还有顾璨眼,很多时候都会有这些古怪的小事情。
  
  会蹲在地用石子画出棋盘,或是翻来覆去研究那几个围棋定式,或是自己与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骑,入山渐渐深远。
  
  应该是第一个洞悉陈平安行踪的魏檗,始终没有露面。
  
  要知道如今不单单是龙泉郡,龙须河、铁符江所辖流域,乃至于绣花江、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带,都隶属于北岳地界,魏檗高居披云山,俯瞰众生,尤其是那些练气士,洞若观火。
  
  不过魏檗没有早早出现,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
  
  早年两人关系不深,最早是靠着一个阿良维系着,后来逐渐变成朋友,有那么点“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只凭个人喜好,带着陈平安四处“巡狩”北岳辖境,帮着在陈平安身贴一张北岳山神庙的护身符,可是如今两人牵连甚深,趋向于盟友关系,要讲一讲避嫌了,哪怕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计大骊朝廷会心里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们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岳神祇,这么与人合起伙来做生意,然后对着大骊宋氏往死里砍价?魏檗算自己肯这么做,全然不顾及大骊宋氏的脸面,仗着一个已经落袋为安的北岳正神身份,骄纵跋扈,为自己为他人大肆攫取实在利益,陈平安也不敢答应,一夜暴富的买卖,细水流长的友谊,显然后者更加稳妥。
  
  何况魏檗一向深思远虑,谋而后动,值得信赖。
  
  不然陈平安这些年也不会寄那么多封书信去披云山。
  
  在一个拂晓时分,终于来到了落魄山山脚。
  
  山门建造了牌坊楼,只不过还没有悬挂匾额,其实照理说落魄山之巅有座山神庙,是应该挂一块山神匾额的,只不过那位前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山神,时运不济,在陈平安作为家业根基所在落魄山“寄人篱下”不说,还与魏檗关系闹得很僵,加竹楼那边还住着一位高深莫测的武学大宗师,再有一条黑色巨蟒经常在落魄山游曳逛荡,当年李希圣在竹楼墙壁,以那支小雪锥书写字符箓,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坠几分,山神庙受到的影响最大,一来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庙是龙泉郡三座山神庙,香火最惨淡的,这位死后塑金身的山神老爷,可谓处处不讨喜。
  
  魏檗缓缓走下山,身后远远跟着石柔。
  
  陈平安翻身下马,笑问道:“裴钱他们几个呢?”
  
  魏檗幸灾乐祸道:“我故意没告诉他们你的行踪,三个小家伙还以为你这位师父和先生,要从红烛镇那边返回龙泉郡,如今肯定还眼巴巴等着呢,至于朱敛,最近几天在郡城那边转悠,说是无意相了一位练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说,金身境是有希望的,想要送给自家少爷返乡回家后的一个开门彩。”
  
  陈平安与魏檗并肩而行,石柔依旧远远跟着,只是跟陈平安相互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陈平安歉意道:“买山一事,一拖再拖,实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神人凌波微步,耳边一侧悬挂一枚金色耳环,真是神祇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实永嘉十一年末的时候,这场生意差点要谈崩了,大骊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卖给修士,应该纳入大骊军方,以此作为理由,已经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迹象了,最多是卖给你我一两座靠边的山头,大而无用的那种,算是面子的一点补偿,我也不好再坚持,但是年关一来,大骊礼部暂时搁置了此事,正月又过,等到大骊礼部的老爷们忙完事,过完节,吃饱喝足,再次返回龙泉郡,突然又变了口风,说可以再等等,我估摸着你应该是在书简湖顺利收官了。”
  
  陈平安苦笑道:“半点不顺利。”
  
  魏檗转头看了眼如今的陈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来,只俗子转入神道时必经的‘形销骨立’,略好一筹,惨不忍睹。裴钱几个看见了你,多半要认不出来。”
  
  陈平安挠挠头,叹息一声,“即便谈妥了买山一事,书简湖那边我还有一屁股债。”
  
  魏檗微笑道:“终究只是钱财二字伤脑筋,总好过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万般我皆错,太多了吧?”
  
  陈平安展颜而笑,点头道:“是这个理儿。”
  
  魏檗突然说道:“我可没钱借你,一个北岳神灵的空架子,不过你要是能以此拐骗来神仙钱,你只管拿去,挣着了钱,算你本事。”
  
  陈平安轻轻搓手,笑呵呵道:“这哪里好意思。”
  
  魏檗一愣,听口气,不像当年的那个陈平安啊,像是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这家伙要顺坡下驴,真要扯着北岳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挣钱?魏檗赶紧一拍陈平安肩膀,笑眯眯道:“不好意思算了,我哪里好意思让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体谅……”
  
  石柔远远跟着两人身后,说实话,先前在落魄山山门口,见着了陈平安的第一面,她真吓了一跳。
  
  几年不见,变化也太大了点。
  
  难道是先后没了隋右边、卢白象、魏羡和朱敛在身边,只能单枪匹马闯荡那座书简湖,然后给野修无数的书简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凄惨?能够活着离开那块名动宝瓶洲的是非之地,已经很心满意足?石柔倒也不会因此小看了陈平安,毕竟书简湖的无法无天,这几年通过朱敛和山岳大神魏檗的闲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内幕,明白一个陈平安,即便身边有朱敛,也注定没办法在书简湖那边靠着拳头,杀出一条血路,毕竟一个截江真君刘志茂,够所有外乡人喝一壶了,更别提后边又有个刘老成重返书简湖,那可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五境野修。
  
  陈平安说道:“跟裴钱他们说一声,别让他们傻乎乎在红烛镇干等了。”
  
  魏檗会心一笑,点点头,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说道:“赶紧回了吧,陈平安已经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叶浮萍,在湍急水流打了个旋儿,一闪而逝。
  
  然后在红烛镇一座屋脊翘檐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钱三个小家伙身边响起。
  
  正托着腮帮的裴钱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躺在屋顶晒太阳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我觉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饱了撑着,逗咱们玩呢。”
  
  坐在裴钱身边的粉裙女童轻声道:“魏先生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骗人吧?”
  
  裴钱猛然站起身,双手握拳,轻轻一撞,“我师父真是神出鬼没啊,不声不响打了咱们仨一个措手不及,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没好气道:“厉害个屁,还咱们在这里白等了这么多天,看我不一见面跟他讨要红包,少一个我都跟陈平安急眼。”
  
  裴钱转头望向青衣小童,一只小手同时按住腰间刀剑错的刀柄剑柄,语重心长道:“朋友归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师父最大,你再这么不讲规矩,一天到晚想着占我师父的小便宜,我可要取你狗头了。”
  
  说得很老气横秋,是裴钱一贯的风格。
  
  大概是年纪不大的关系,有喜欢说些大话怪话,所以很难让人分清楚裴钱到底哪句话是真心话,哪些是可以当做耳旁风的无心之语。
  
  青衣小童白眼道:“凭你那三脚猫功夫?”
  
  裴钱摇摇头,“我跟老厨子熟啊,请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头,又没说错。”
  
  粉裙女童有些紧张,生怕这两个家伙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他们俩虽然经常拌嘴吵架,可是真正动手,还真没有过,两个人倒是经常喜欢“斗”,动嘴皮子,说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术法,拼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远游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个老厨子与裴钱的关系,再是魏檗那个势利眼,好像对裴钱也很刮目相看,他心愁苦万分,立即跳起身,只得满脸谄媚道:“裴女侠,咋这么开不起玩笑呢,陈平安是你师父,也是我家老爷啊,一家人和气生财,说什么狗头不狗头的,再说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过数次肩膀的一条大蛟龙,在咱们骊珠洞天和龙泉郡,谁敢?凭我这份英雄气概,你该多敬重我几分,以后莫要再说这种伤和气的气话了,幼稚,不好。”
  
  裴钱一本正经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们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颗钉!”
  
  青衣小童嬉皮笑脸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松了口气。
  
  还好他们两个没翻脸,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当和事佬。
  
  三人在红烛镇一座座屋脊边蜻蜓点水,很快离开小镇,进入山,一条盘踞在无人处的黑色大蛇游曳而出,腹部碾压出一条深沉痕迹,声势惊人,裴钱率先跃落魄山黑蛇的头颅,盘腿而坐,将竹刀竹剑叠放在膝盖。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一晃一晃,只是当他望向那个黑炭丫头的纤细背影,他心头有些阴霾,先前那一瞬间,自己又感受到了黑炭丫头恍若天生的压迫感。
  
  这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
  
  第一次察觉到裴钱身的异样,是在群山之,他们一起围追堵截那条成了精的乱窜土狗,裴钱浑身草木碎屑,脸还有被树木枝条钩破的几条小血槽,终于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条“野狗”的去路,她对于身那点不痛不痒的伤势,浑然不觉,眼只有那条走投无路的野狗,双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她猫着腰,死死盯住那条野狗,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热一分。
  
  从那个时候开始,青衣小童没再将裴钱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看待。
  
  他甚至还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陈平安,怎么找了这么个小怪胎当弟子?还是开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无熟稔返乡山路。
  
  裴钱,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位各怀心思。
  
  裴钱用刀鞘底部轻轻敲击黑蛇头颅,皱眉道:“别偷懒,快一些赶路,不然哪天我学成了疯魔剑法,拿你来练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边。
  
  陈平安重返竹楼,百感交集。
  
  一路,魏檗与陈平安该聊的已经聊完,以缩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返回披云山。
  
  石柔看着陈平安登二楼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搬了条竹椅,坐在檐下,很好陈平安与那个崔姓老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人不像是纯粹武夫,更像是个退隐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敛,好像很默契,都没有在她面前多说什么,都当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开始是想要栽培裴钱的,只是随手轻轻一捏筋骨,裴钱满地打滚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糊了一脸,可怜兮兮望着老人,老人当时一脸自己主动踩了一脚狗屎的别扭表情,裴钱趁着老人怔怔出神,蹑手蹑脚跑路了,在那之后好几天都没凑近竹楼,在群山之瞎逛,后来干脆直接离开西边大山,去了骑龙巷的糕点铺子,当起了小掌柜,反正是死活不愿意见到那个老人。在那之后,崔姓老人对裴钱死了心,偶尔站在二楼眺望风景,斜眼瞥见裴钱,跟见着了一只雏凤幼鸾成天待在鸡窝里、那小家伙还特别开心,这让一身儒衫示人的老人有些无奈。
  
  陈平安敲门进入。
  
  崔姓老人盘腿而坐,睁开眼睛,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坐在老人对面,背着那把剑仙,腰间悬挂着养剑葫。
  
  老人觉得那把剑有些碍眼,至于那枚养剑葫,还稍微好一些,江湖儿郎,喝点酒,不算什么,“靠着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着离开那处污秽之地?”
  
  陈平安说道:“不能说‘’,不过没有这把剑,我还真活不下来。在书简湖青峡岛,差点被一位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讥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杀你,有无这把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说道:“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没有这把剑,可杀的可能性会很大了。”
  
  老人皱眉不悦。
  
  陈平安缓缓道:“武学路,当然是要追求纯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为了尽善尽美的‘纯粹’,一次次故意将自己置身于生死险境当,我觉得不好,一次涉险而过,哪怕再有两次三次,可是总有一天,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到时候死了也是死了。我觉得练拳的纯粹,要先在修心一事,山修道之人更加纯粹,先做到心境无垢,出拳之时夹杂着诸多身外物,事后才有机会剥除,这是武道纯粹的根本,不然武学道路,本道阻且长,坎坷难行,更有断头路在前方等着,如果仍是喜欢告诉自己死则死矣,还怎么走得远?”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身体微微前倾,冷笑道:“怎么,出门在外浪荡几年,觉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经有资格与我说些大话屁话了?”
  
  当老人不过是身前向前几分,竹楼二层的屋内,瞬间便是拳意丰沛如洪水,汹涌扑向陈平安。
  
  连竹楼外的石柔,都察觉到这股洪涝即将决堤的惊人气势。
  
  陈平安坐在原地,岿然不动,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内如有迅猛罡风吹拂。
  
  陈平安不断向后倒滑出去,只是依旧腰杆挺直,哪怕背靠墙壁,依旧不改坐姿丝毫。
  
  老人叹息一声,眼似有怜悯神色,“陈平安,走完了一趟书简湖,已经这么怕死了吗?你难道不好,为何自己迟迟无法水到渠成破开五境瓶颈?你真以为是自己压制使然?还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陈平安默然无声。
  
  老人看着那个背靠墙壁的枯槁年轻人,“怕死是怕死,你不敢承认罢了,当然,你自有怕死的万般理由,我不会因此而笑话你半句,不过呢,世事值得玩味处,在于此,习武也好,修道也罢,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对的,但是很可惜,你无法用一个于你正确的道理,来说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练剑,这个执念越来越深刻。我猜测你在书简湖这几年,经常会有念头,在不经意间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却不自知,一个是武夫好像不够强,一个是剑仙实在太潇洒。这是人之常情,你从未见过我的真正出手,但是你却走过了一趟剑气长城,相信亲眼所见的剑仙,不止一两位。”
  
  陈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驳。
  
  老人笑道:“我当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将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无平整,所以你虽然确实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缓,这自然是我的厉害之处,不伤你体魄本元半点,更不坏你本心丝毫。但是你所见的剑仙风姿,可不会管你一个小武夫的心境,剑意纵横千百里,气冲斗牛开云海,像随随便便一巴掌,在你心路拍出了一个个大窟窿,你又是喜欢自省的半吊子读书人,喜欢有事没事回头,看看自己走岔了没有,不曾想每次回头,要下意识看一看那几个窟窿,如凝深渊,如观深井,深坠其,不可自拔。”
  
  陈平安点头道:“在老龙城,我意识到这一点,剑修左右在蛟龙沟的出剑,对我影响很大,加先前魏晋破开天幕一剑,还有老龙城范峻茂飞往桂花岛的云海一剑……”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色凝重,“可是进入书简湖后,我并非如前辈所说,毫无察觉,事实恰恰相反,我已经有意识去一点点消弭这种影响。”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里丢石子,每次还要小心翼翼,尽量不要在井底溅起水花,你填得满吗?”
  
  陈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敢问前辈,那我应该如何做?”
  
  老人冷嘲热讽道:“看来一趟书简湖之行,让你形神憔悴不说,连一颗原本还凑合的脑子也生锈了。”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好在有些东西还没丢干净,不然真没救了。”
  
  老人抬起一只拳头,“习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练剑。”
  
  然后老人手气双手,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陈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么主次怎么分?分出主次,当下又怎么分先后?什么都没想明白,一团浆糊,成天浑浑噩噩,活该你在城门大开的关隘外边绕圈子,还洋洋自得,告诉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颈,只是不愿意而已。话说回来,你跻身六境,确实简单,不过跟一个人满裤裆屎一样,从屋外进门,误以为进了屋子能换一身干净衣衫,其实,那些屎也给带进了屋子,不在身,还在屋内。你好在误打误撞,总算没有破境,不然这样从五境跻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二楼,来见我?”
  
  老人轻轻一跺脚。
  
  陈平安的后背,被扑面而来的剧烈罡风,吹拂得死死贴住墙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楼墙壁,再竭力不让后脑勺靠住墙壁。
  
  体内一股纯粹真气若火龙游走窍穴。
  
  老人眯眼望去,依旧站在原地,却骤然间抬起一脚朝陈平安额头那个方向踹出,砰然一声,陈平安后脑勺狠狠撞在墙壁,体内那股纯粹真气也随之停滞不前,如负重一座山岳,压得那条火龙只能匍匐在地。
  
  老人啧啧道:“陈平安,你真没想过自己为何三年不练拳,还能吊着一口气?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练拳时,依旧自我砥砺,可是身子骨,撑得住?你真当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从来不曾扪心自问?”
  
  陈平安呼吸困难,脸庞扭曲。
  
  早知道这次返回竹楼,有大苦头要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直截了当。
  
  但是老人的那个问题,让陈平安心如同“悬崖勒马”,心意骤然停歇如拴马,暂时摒弃老人拳罡带来的压制,静心聚气,聚精会神,去思考这个之前依稀想过却一笔带过的问题。
  
  老人又是抬脚,一脚尖踹向墙壁处陈平安的腹部,一缕拳意罡气,刚好击那条极其细微的火龙真气。
  
  陈平安隐约间察觉到那条火龙首尾、和四爪,在自己心扉门外,蓦然间绽放出三串如爆竹、似春雷的声响。
  
  老人说道:“显然是有修行之人,以极高明的独到手法,悄悄温养你的这一口纯粹真气,如果我没有看错,肯定是位道家高人,以真气火龙的头颅,植入了三粒火苗种子,作为一处道家的‘天宫内院’,以火炼之法,助你一寸寸打通这条火龙的脊柱关节,使得你有望骨体荣华焕发,先行一步,跳过六境,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效果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手笔不算太大,但是巧而妙,火候极好,说吧,是谁?”
  
  陈平安一脸茫然。
  
  老人既然已经看出根脚,也不再为难陈平安,收敛气势,陈平安靠墙而坐,汗流浃背。
  
  最后陈平安灵犀一动,苦笑道:“我曾经见过一位朋友的师父,道号火龙真人,现在想起来,当时离别之情,那位道袍绣有火龙的道人,确实伸出手指,虚点了我几下。”
  
  光脚老人皱了皱眉头,“为何这位老神仙要白白送你一桩机缘?”
  
  修行路,福祸相依,不可不察。
  
  陈平安抹了把汗水,笑道:“送了那朋友一枚龙虎山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小印章而已。”
  
  老人点点头,“山巅修士,不愿亏欠,怕沾因果,你这一送,他这一还,说得通了。”
  
  然后老人突然问道:“而已?”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
  
  老人一脚踹出,陈平安脑门处如遭重锤,撞在墙壁,直接晕厥过去,那老人连腹诽骂娘的机会都没留给陈平安。
  
  老人嗤笑道:“小小年纪,暮气沉沉,真是欠揍。”
  
  又是一脚,踹得陈平安身体撞向墙壁,坠地后弹了一下,刚因为疼痛而清醒几分,又因为疼痛而晕厥过去。
  
  从头到尾,老人没有刻意隐藏气机和言语。
  
  竹楼檐下,女鬼石柔坐在翠绿小竹椅,局促不安,她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起一登楼被往死里打的陈平安,她在落魄山这几年,真是过着神仙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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