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剑来 > 《剑来》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我知道你是谁
    幽州,一处著名的古战场遗址。

    视野所及,荒无人烟,了无生气。

    但其实此地花草生长繁茂,只是没有繁华的城池和参天的巨木而已,才会显得那么沉寂和那么不热闹。

    有两骑并驾齐驱,一男一女,骑着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马,另外一匹却是极为神俊的胭脂骢。

    一个年轻道士,穿着青色棉衣道袍,随着马背颠簸而晃荡肩头,笑吟吟道:“老马识途,慢慢行,迟迟归,晚来好过不来。”

    另外那位女子则面容姣好,但是她一直面无表情。

    说是恍若隔世,再恰当不过。

    正是离开浩然天下的陆沉和朱鹿。

    陆沉没有带着朱鹿直接去往白玉京。

    不过这个“陆沉”,当然只是一张符箓分身而已。

    陆沉伸手指了指前方,“我在前边一处小道观里边,当过几年的典客道官,跟他们关系处得老好了。天黑之前,咱们俩只要快马加鞭,肯定能够赶到,就在那边对付一宿。”

    朱鹿只是默然点点头。

    在家乡那边,朱鹿其实也曾见过一些喜好游戏红尘,仙家酒色之徒。至于那种人不可貌相的世外高人,同样没少见。

    但是他们这一路行来,诸多景象,还是会让朱鹿觉得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不过更多还是因为身边有个陆掌教,总能让一些原本的平常事,变得不那么寻常。

    市井门户,张贴有某座寺庙赠送的红纸黑字,上边写着喜庆的“山君迎新”。

    当时陆沉说了一句,“路边行亭,山上道脉,人间文字,虽久不废,此为不朽。”

    他们途径一处河道,酷暑时节,烈日曝晒,久旱无雨。有那身形枯槁的河伯,站在干涸的河床里边,蹲在龟裂地上,一勺水,与岸边一位山神笑呵呵言说一句,“我干了,你随意。”

    那河伯瞧见了两骑身影,便大声询问一句,你们可是会仙法的授箓道官,能否行行好,降下一场甘霖?

    陆沉双手插袖,破口大骂,道爷不会什么仙法,撒泡尿,要不要?

    河伯就开始回骂那个好像脑-子有病的过路道士。骂急眼了,一摔白碗,就要揍那厮一顿。

    道士好像就在等这一刻,蓦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兆头,碎碎平安!

    道士伸手出袖,轻轻打了个响指,顷刻间,乌云滚滚,大雨滂沱,黄豆大小的雨点,涌入一条干涸河床。

    县城坊间,陆沉带着她漫无目的穿街过巷,遇见了老巷子里的野猫,院墙里边的土狗。陆沉就会停步,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一处雨水充沛的地界,有那手持木棍的采玉人,成群结队走在河水湍流中,只是用脚踩石头,来判断是否美玉。

    陆沉就会卷起裤管,让朱鹿留在岸上,陆沉自己则变出一根绿竹杖,大步走在河水中,这里踩一踩,那里敲一敲。

    有个负责编撰类书的都总裁,老人在告老还乡途中,与山林间偶遇的陆沉聊得很投缘,一番看手相,说了几句好话,一个积蓄不多的年迈清官,就被陆沉“骗了”好些金银细软。

    在山顶风餐露宿,这位白玉京掌教,竟然还会架起一顶蚊帐,一边吃着果脯蜜饯,与那些蚊子叫嚣着你们有本事来咬我啊。

    此刻陆沉手腕一拧,变出一只小碟,也没顺便变出一双筷子,嗦了一口,转头问道:“这叫八宝芋泥,要不要尝尝看?”

    朱鹿摇摇头。

    陆沉笑道:“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登高又登顶,以后你就会明白一个道理,能够享清福的,才是真正的神仙。”

    朱鹿说道:“那就以后再说。”

    陆沉点点头,竟然不是反驳和教训,而是附和一句,“很有道理了。”

    朱鹿突然问道:“我真不是在做梦吗?”

    陆沉笑呵呵道:“梦里梦外梦中梦,搞清楚了就一定更好吗?”

    朱鹿问道:“那你真是陆沉吗?”

    陆沉忍俊不禁,“可以是,可以不是,看你的心情好了。”

    不谈晦暗难明的程度和合道过后的杀力强弱,只论合道之法的瑰丽神奇,陆沉自称第一,当之无愧,没人会去跟陆沉争这个。

    陆沉的五梦七心相,从未对外界藏藏掖掖,故而陆沉的合道十四境,是最……敞亮的,知道了、记住也好,不知道、或是听说了又忘记也罢,天下人间都随意。

    道士梦儒师郑缓,活人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中化蝶不知我是谁,主次谁是谁。

    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其中四梦皆已解梦,所以那位化名毛锥的白骨道友,愿意躲到哪里,就躲到哪里去好了。

    至于心相七物,能够勘验文运的黄雀早就收回,木鸡是那藕花福地的俞真意,鹓鶵是那法袍金醴的旧主人,在海外孤岛“兵解”的某位天师府黄紫贵人。鲲鹏也已收回,夜航船上的那位曾与陆沉有过“濠梁之辩”的旧友,既然他都开口了,再者当时吴霜降都知道了,陆沉乐得顺水推舟。只有鼹鼠,被陆沉依旧留在了浩然天下,也不是算计谁,就只是好玩而已。

    至于陆沉率先提出“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有大椿者”,此树不符绳墨,不合规矩,故而最是无用。陆沉其实无所谓收不收回这个椿树心相,因为此树,就是陆沉的那棵心中道树,不过是从浩然天下移植、栽种在了青冥天下。

    陆沉以拳击掌,“想好了如何与新鲜面孔自我介绍,小道不才,祖籍曲辕,道号散木。”

    朱鹿刚要开口,陆沉变掌为手指,朝朱鹿那边递出,轻喝一声,“密!”

    朱鹿下意识闭嘴,只是片刻之后,才发现这位陆掌教是在故弄玄虚,她完全可以开口说话,“有意思吗?”

    陆沉双臂环胸,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开始环顾四周,看天上看地下,“天高地阔唉。”

    天外,一座摇摇欲坠将碎未碎的秘境。

    余斗悬空而停,法剑归鞘,背在身后。

    远处,是三个并肩而立的十四境修士,皆是郑居中,已经根本分不清真身、阳神阴神了。

    不过因为其中一个郑居中,因为身穿道袍头戴道冠,倒是很好认。

    余斗只是看了眼“此人”,就想要换一处场地,各自都别留力三成了,双方手段尽出,真真正正问道一场。

    好个无法无天的郑居中。

    只因为眼前这个“道士”郑居中,虽然相貌与师尊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那份气态,偏偏让余斗都要误认为是真身少年模样、法身老者模样之外的中年师尊!

    郑居中光是施展出来的道法,就有十数条道脉至多,其中就有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甚至是白玉京三城四楼的不传之秘,

    此外郑居中还能够以假乱真,随意模仿儒家圣贤的本命字,西方佛国的结印,仿剑无数的旁门剑术,兵家神通,失传已久的远古秘术,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阵法……

    两个郑居中身形消散,秘密返回浩然天下。

    最后一个郑居中盘腿而坐,伸出拇指擦拭脸颊鲜血,不愧是四把仙剑之一,确实锋芒无匹。

    若是自己能够得到碧霄洞主的那座太阳宫就好了,可以自行铸剑。

    可惜当年走了一趟桐叶洲藕花福地的观道观,双方“价钱”没谈拢。

    郑居中问道:“余斗,你知不知道,万年之前,到底有几个一万年。”

    余斗倒是没有藏掖,淡然道:“听说有一万个,只是听说而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出去的你们,可以问问我的师尊。”

    郑居中笑问道:“听说陆沉去过一个古怪世界。”

    余斗点头道:“可能还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大千世界,陆师弟就曾去过其中一个,他在那边待了很多年,准确说来是知觉上的无数年,以至于陆师弟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是几百几千万年,还是几亿年了。他返回白玉京,我没有多问,他也难得没有多聊几句,只说他在那边,只是用双指就捻碎星辰无数,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道化生发出一条广袤无垠的璀璨星河,修道到中期而已,他的每一次吹与嘘,就已经是整个天地的大道规矩的收和放了。再后来,陆师弟在那处,道心坚韧如他,依然绝望到只能一次次自我毁灭,却又不得不重塑道身,换个身份,在某一刻恢复一部分记忆,境界越高,或主动或被动,最终都会记起全部。又后来,他已经不得不给自己树敌了,让自己亲手杀掉自己,于是就有了成百上千个惊才绝艳的所谓天才,毅力和机缘都不缺,或顺遂或坎坷,或意气风发,或悲愤怒吼或沉默不言,或单枪匹马,或与数个道友、或成群结队拉拢到了数以万计、百万计的同道中人,最终将他这个所谓的反派角色成功杀掉,或者功亏一篑,总之故事数不胜数,不一而足。”

    郑居中微笑道:“听上去很精彩。”

    换成别人,余斗就真让他去试试看了,就算他没办法完全摹刻那座世界,找个类似的“道场”不是难事。

    可既然是郑居中,就算了。

    对付这种人,一旦起了大道之争,就只能是以更高一筹的杀力将其彻底杀之,别无他法。

    余斗准备返回师尊身边,只是临时起意,停步问道:“郑居中,你所求何物何事?”

    没想着得到答案,但是让余斗感兴趣的事情,确实太少,少之又少,不耽误问上一问。

    “就目前而言,暂时所求……”

    郑居中收起蒲团,站起身,微笑道:“余斗求败,我求共斩。”

    余斗看着他,摇摇头,笑道:“真是个疯子。”

    刹那之间,刚刚转身的余斗突然转头,“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郑居中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喊一声师尊?”

    并没有觉得余斗是在装神弄鬼,故而郑居中此刻心中所想,却是一个名字,周密?

    又或者是某位未来成功合道十五境的修士?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彻底斩断那条因果长链,凭此来确定一个“现在”,确定所谓的光阴长河,其实是虚无之物,才是一种莫大的牢笼,彻底超脱此物、准确说来是此名的禁锢,兴许就是未来一只脚踏入十六境门槛的契机所在了。

    所以确实是得去见一见那位坐镇光阴长河的阍者神灵了。

    余斗背剑,却已大笑着离去。

    ————

    宝瓶洲,玉宣国京城。

    二十余年前,马姓的外来户,在这边花大价钱,买下了一座前朝宰相的旧宅邸。

    京城内,寻常有钱有势的门户,哪怕是马家的街坊邻居,也就只当马家是个有几个臭钱的外来户。

    一个姓马的青年,在今天黄昏时刻,早早来到家族祠堂内,进了门,既不敬香也不拜挂像,直接就跳到了横梁上躺着。

    婢女数典,弟子忘祖,都没跟着他一起进入玉宣国地界,都是蝼蚁,兴许某人打个喷嚏,或是抬个脚再落地,就把他们这种废物压死了。

    余时务劝他不要回来。

    马苦玄说那个人想要报仇雪恨,自己想要父债子偿,都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事已至此,就算当先生的那个老秀才,他能原谅你,你马瞻自己当真能够原谅自己吗?一个什么都没能改错和弥补的学生,又有什么脸面原谅自己,再去见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觉,马瞻已经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说几句刻薄言语,是因为这些年来,偶尔会想起当年那个来自一个贫苦小地方的年轻人,千里迢迢,登门求学,在多如过江之鲫人心百态的那么多求学书生当中,衣衫穷酸,兜里仅剩最后一点盘缠,他不是想着给自己留点路费返乡,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书肆那边买了本价格不便宜的书籍,只当给求学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个念想。我当时凑巧也在书铺,就问这个年轻人,姓甚名甚,为何要买这本书,可真是当了冤大头了,既然书上的学问内容都是一样的,何必要买这本所谓的精刻善本。他说自己名马瞻,字惠君,他还说自己的志向,是修齐治平,更要建功立业,以后为家乡的老百姓做点实事。”

    说到这里,马瞻神色木然,呆呆无言,然后抬起头,笑道:“君倩师兄,我这次本来就是悄悄而来,千万别告诉陈平安,更别跟先生说这个了。”

    君倩点点头。

    马瞻挤出一个笑脸,“君倩师兄,我可知道你是个藏不住话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证。”

    早知道自己就不来见马瞻了,该让小师弟头疼去的。

    一个人的委屈,可能来自外人的不认可,但是身边亲近之人的不理解,兴许更让人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更伤心。

    那么更进一步,如果一个自己内心深处最认可、最敬重的人,彻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该何等伤心呢。

    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马瞻那番言语,唯有称呼早已叛出文脉的崔瀺,还是崔师兄,其余几个先生的嫡传弟子,马瞻都是直呼其名。

    马瞻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当时说自己是“偶尔想起”某人某事。

    而马瞻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哪怕被崔师兄那么否定了,马瞻还是对当年在书铺那场偶然相逢,记忆犹新,铭刻在心。

    在那间满是书墨香气的书铺内,最后那个满身书卷气的儒衫青年,神色温柔,耐心听过马瞻的言语过后,他便微笑着自我介绍起来。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的大弟子。

    从现在起,你大概就是我们文圣一脉的记名弟子了,因为我答应了,还得先生点个头,算是走个过场吧。

    但是以后能不能成为我们先生的入室弟子,马瞻,你要靠自己,当然求学路上碰到任何问题了,不必处处劳烦先生,可以问我。

    马瞻呼出一口气,笑着站起身。

    能够成为先生的学生,崔师兄的师弟,此生足矣,无憾了。

    曾经的文圣首徒,其实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远彬彬有礼,气态温和,平易近人。

    书上早就有那个成语,就像就在等着崔瀺的出现。

    冬日可爱。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凭空出现在君倩身边。

    他满脸疑惑问道:“马瞻,我很奇怪,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想明白崔师兄为何要跟你多说几句吗?”

    马瞻认清对方身份后,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师兄。

    君倩一本正经耍无赖道:“我只是说了保证两个字,也没说保证不说出去啊。”

    马瞻沉默片刻,“怎么说?敢问陈山主,我崔师兄言语奇怪在什么地方。”

    既然对方对自己直呼其名,马瞻也就称呼对方为陈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陈平安说道:“崔师兄说的内容,当然句句是真,给你留了退路,骂你蠢笨,有人心阴暗一面,不忍直视,自己都不敢在太阳底下晒书,崔师兄偏不给改错的机会,让你始终难以原谅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当初,先生对你曾经寄予厚望,你却始终看轻自己,同时内心深处嫉妒齐师兄,最后崔师兄来了个最狠的,让你看到一个曾经美好的自己,那可是一个连他崔瀺都愿意代师收徒的读书人啊。”

    马瞻默不作声,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坚决不掺和这种同门内讧,实在是同样的亏吃太多了。

    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来的一个好习惯了,至多师兄弟间闹到动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劝个架,至于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热闹就好了,省得事后里外不是人。左师兄揍齐师弟,或者齐师弟追着崔师兄干架,又或是齐师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师兄,君倩最早都会拉架,次次结果都不是特别好啊,人家师兄弟两个是和好了,就数他君倩两边不讨好,好嘛,我好心劝架,都成了煽风点火?

    见对方都没还嘴,不然陈平安就要还手了。

    你马瞻都有脸来这座旧学塾,就没脸去落魄山?

    架子还挺大,真当自己是师兄了?

    再等了一会儿,马瞻还是闭嘴不言。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崔师兄是因为觉得你还有救,才值得他说几句所谓的刻薄言语,可惜事实证明,你仍然无法自救。”

    马瞻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故作惊讶,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怎么讲,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陈山主,怎么谈,怎么聊?”

    马瞻一时哑然。

    君倩只能忍住笑。

    陈平安摇摇头,“同样是传授师弟书外的心上学问,你马瞻的难度,至多就是考个举人,结果你还考不中。在我这边,师兄亲自出的那份问卷,难度可是考个一甲三名,才算勉强合格,考中状元才算一个‘良’字考评。”

    停顿片刻,陈平安自顾自笑道:“当然了,我也没考中。”

    马瞻点点头。

    陈平安收敛笑意,正色道:“崔师兄是故意引诱你去处处思量‘原谅’二字的,就是要让你在这个词语上边鬼打墙,当年你就咬钩一次了,结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师兄说你一句蠢笨,其实都算客气的了,换成我,算了,我辈分不够,脸皮不厚,就只是个无亲无故的陈山主,哪有资格骂你,我们文脉,又没有将马瞻除名,你有脸喊君倩师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马师兄。”

    陈平安说着说着,就味道不对了。

    君倩赶紧咳嗽几声,其实很想开口提醒一句,但还是忍住了。

    小师弟,你骂人归骂人,可别牵连自己啊。

    君倩师兄,我能忍住不动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怎样?

    你再这么骂下去,小心马瞻翻脸。

    他妈的,翻脸就翻脸,我打不过师兄崔瀺,还打不过一个马瞻?

    那你继续骂,师兄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俩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溅,就是吵到最后,脑袋顶着脑袋,君倩师兄都见识过。

    陈平安说道:“马瞻,我问你,你为何要苦苦纠结于是否原谅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谅?崔师兄要的就是你这辈子都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后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好的、正确的、能够让你良心可以好受些的事情,都要坚持不去原谅曾经犯过错的自己,唯有这样的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马瞻的先生,去原谅啊。”

    马瞻一团浆糊,呆滞无言,真是这样吗?就只是这么简单吗?可好像又很难,并不简单?

    陈平安说道:“我们先生曾言,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那么在我看来,言与默,说与不说,理与行,做与不做,都是要两两一致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庙那边给身份,送头衔,就已经是正人君子,小到个人,门户,家族,大到书院,郡县,一国,天下,想来都是如此,此理无二理。”

    “首先,犯错之错,能改就改,错了一错就改一错,事上改错,心上认错。”

    “其次,若是错无改错的机会了,确定已定成局,绝不可自欺欺人,将错就错,在心与事上轻轻揭过。而是尽量补救,事后永远不去自我宽恕,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绝不就此翻篇,要一直为此愧疚,且难受着。”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对错是非,同样不可加减。错一即是一错,所谓补救,先让自己不去犯同样的错误,此外更需要对二对三,乃至于对十对百。”

    “最后。”

    陈平安说到这里,笑道:“最后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细听着,其实一直在点头。

    马瞻正衣襟,神色肃穆,先挺直腰杆,再与陈平安作揖。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刚想要作揖还礼,却被君倩伸手抓住胳膊,摇摇头,示意不用还礼,同理,你且受着。

    陈平安这才站在原地,受了对方这郑重其事的作揖一礼。

    君倩以心声笑道:“这些道理,说得不错。”

    陈平安长舒出一口气,同样以心声笑道:“毕竟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再说了,我如今的学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个学塾蒙童,亏得小米粒暂时不知此事。

    不行,赵树下还好,是知晓自家门风的,但是忘记提醒宁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赶紧回去。

    裴钱曾经泄露过一个秘密,其实小米粒有本秘不示人的宝典,其实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文字内容不多,但都是她如何当好耳报神的心得,今天写几个字,明天写个成语或是一句话,反正每次只写一页,积少成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秘籍上,开篇第一页,就只是写着“多看多听且少说,切记切记!”勤串门,多走动,察言观色,眼观八面耳听四方,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兵书有三十六计,只要争取每天学成一条计策,三十六天过后了不得哇哇哇……(备注:必须多写几个哇,更能激励自己)……以诚待人,不说假话,但是必须虚实不定,让人摸不着头脑……

    落魄山的山门口桌子那边,小米粒听着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学生的几句无心之语,她皱着两条小眉毛,气呼呼道:“火大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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