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当人质也是技术活 > 《当人质也是技术活》第三章 第二日(2)
    敲了好半晌门,终于有个颤颤巍巍的老者拄了拐杖来为我们开门。老者打开门,缓声道,“谁啊?”就着月光,我抬眼望去,老者面目慈祥,须发皆花白,看他衣着打扮,虽清贫但看得出很是整洁。

    “老大爷,我们是过路人,误了客栈,希望能在贵宝地借宿一宿。”那个人语气极为诚恳。

    “哦哦,出门在外,自是不易,看你们这样子,是小夫妻吧?”

    “正是,这是拙荆!”他说着,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我挣扎,却被他攥得更紧。

    “好久未见容貌这样清秀的小娘子,哪里是拙荆,小兄弟,你有福气啊!”

    “多谢多谢!”那个人陪笑道。

    老者将我们引入家门,小院小而破旧,院墙上裂了几道大缝,像个丑巴巴的笑,两三只母鸡被散养在院子里,也不怕人,正悠闲地踱步。院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安置得井井有条,一眼望去,就连柴房里的一小摞干柴都码得整整齐齐。

    “老婆子,贵客来了!快准备晚饭!”

    便有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奶奶开门走来,慈祥的笑意就隐藏在她的皱纹里,岁月的神奇之处在于通过皱纹,让所有人都和善起来,“这是谁呀?我老婆子眼睛不好,认不出来了呀?”

    “是过路人,错过了客店,来我们家借宿一宿。”老者解释。

    “哦哦,快请进,我去弄菜!”老奶奶手脚麻利地去了灶上。

    “我……我去帮忙!”我赶忙说,蹦跳着便要奔过去。

    韩风一把拉住我的腕子,“当然,夫人去帮忙是应该的”,他微笑着看向我,接着俯下身来,在我耳朵吹气,“不要做出连累别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哦!”我心里顿时毛毛的,脸色僵住。

    “我去卸马车。”他自顾自出去了。

    我在老奶奶的指挥下,笨拙地洗菜、择菜,一小把菠菜叶子已经发黄,她还舍不得扔,唠叨着说,“看着不起眼,奶奶煮出来就好吃了。”

    我点点头,微笑着看她,“奶奶你高寿?”

    “老婆子今年七十五喽,黄土埋了半截,小鬼很快来叫去见阎王了!”老奶奶边干活边自嘲道。

    “奶奶别这么说,您身子骨还这么硬朗,一定能长命百岁!”我突然觉得能活到七八十岁,儿孙满堂,长出皱纹和银发真是不容易,是天大的福气吧。于我,大概是没可能了,心下惨然。

    老奶奶手脚麻利,在自家灶上更是得心应手,我帮忙洗了菜就杵在一旁干看着,再插不进手。

    “小娘子,看你这嫩生生的手,不像是干粗活的命啊?”炒菜的当儿,她从上到下打量我,神色狐疑。

    我暗暗佩服,这奶奶老成这样,一双眼睛倒是很亮。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蓝色粗布衣服,土里土气,膝盖处倒还有两个青色补丁,与我这一双白嫩嫩的手倒真是不协调。

    “不瞒您说,家道中落了,以前倒的确过了一段风光日子,现在……”我讷讷,“现在也是过一天是一天吧!”

    我现在是尽量不让这对善良普通的老夫妻牵连进来,本来还想着没准他们能帮忙传个话,但自从韩风说了那样的话——哎,我的个性,终究还是太软弱。

    老奶奶咧嘴一笑,本来是门牙的地方黑洞洞的,“你那小郎君对你不错吧?看样子真是一表人才呢,我那儿子若是活着,孙子也该这么大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立时想起了大哥,心中大恸。原来这笑呵呵的老奶奶竟也有如此伤心事,不知如何接话,只局促地看自己的脚,竟还是昨天穿的那双锻鞋,现在已经脏兮兮的。

    饭菜很快准备好了,一个凉拌小苦菜,一个鸡蛋炒菠菜,一小碗黑乎乎的咸菜,主食是地瓜窝头。大家围坐在炕上,老奶奶将热乎乎的窝头分给每个人。我咬了一口,虽然入嘴就觉得粗糙,但味道很甜。菠菜里虽然盐和油都不够,但有鸡蛋搭配,炒熟了也并不是难以下咽。看两个老人的衣着和屋里的摆设就知道,鸡蛋并非每日都吃得上,大概是特意用来待客的。

    想不到这就是平头百姓日常的一粥一饭。在我们卫府,连下人都不吃地瓜面的窝头,也许真应了那句话——人比人,气死人。而我也第一次开始考虑我父亲也许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不然就靠明面上那点官俸,怎么维持一大家子奢华的生活。我开始重新考虑我所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从未想过的事情。

    “吃啊吃啊,仔细一看,这小两口长得真是俊俏啊,”老奶奶笑呵呵地不住让菜,顺手把一筷子鸡蛋夹给老爷爷,“老头子,你年轻的时候也这般好看呢!”

    须发花白的老爷爷脸色有点不自在起来,“老太婆,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别是记成你的阿牛哥了?”

    老奶奶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仍带着那抹笑意,“老头子吆,也不怕客人笑话,还在吃你的陈年旧醋?”

    有丝甜暖爬上心头,想来,这是我被迫离开家后第一次感到温暖。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可爱的老人家,那种流转于二老眼中的温柔情谊,那种相依相伴的敦厚踏实,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有幸能有。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曾以为我得到了的,现实给了我一个最响亮的耳光,告诉我,那不过是我愚蠢的一厢情愿。

    “小娘子,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老奶奶问道。

    “没有没有,很可口香甜,奶奶,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菜了!”我把已经到眼眶的泪水硬逼了回去,绽出一个大大的、没心没肺的笑。

    吃过饭后,我跟老奶奶一起收拾了存放杂物的小西屋,屋子小得只放得下一张床的样子。老奶奶一直叨念着自从儿子去世这屋子就再没住过人,看她神情黯然,我心中有些歉疚,想来我们的到来又一次让老人家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勉强微笑道,“傻丫头,活到奶奶这把年纪什么都想开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多想想快乐的事,难过的事也便淡了。”

    我颔首赞同,心里却想,怕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快乐的事了。

    初秋,露重。雾起来了,望向窗外,已是白茫茫极厚重的一大片。

    晚间已颇有几分寒意,老奶奶特意抱了一床半新不旧的蓝花被子给客人盖。

    身为人质,我很有人质的自觉性,早从柴房抱来一抱稻草,铺展在地上,盘算就在地上凑合一晚。

    “你这是干什么?”那个人问。

    我冷哼,“睡地上啊,难不成你要睡地上?”

    “你睡床上!”

    我颇为意外,刚想冷嘲热讽地道个谢,不料听到了他后面一句,“我也睡床上!”

    “你,你……你疯了吧?!”我双手护胸,结结巴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放心,我不会怎么着你的!只是怕你睡地上受了凉会耽误明天赶路。”他右眉微挑,露出一个轻蔑的淡笑。

    也是,有萱草汀的花魁倾心,我在人家眼里哪里还算女人?

    我心想,纵然不在乎俗世礼教,他倒真是放心,卧榻之侧竟容仇人鼾睡。不睡地上的稻草铺我也是挺开心的,何况被子就只一床。

    我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发生的种种,不知道三哥他们查到我的行踪了吗?总不会还在王都无头苍蝇一般乱蹿吧?世界之大、人海茫茫,只怕再过几天就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找出一个小小的我。再想,刚刚的晚饭,席间我跟那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这样貌合神离的假夫妻竟没被那对恩爱甚笃的老夫妇瞧出端倪,也是咄咄怪事。

    那个人洗漱了,推门走进小西屋,关好了门窗。我听到声响,翻了个身,转向里侧,蜗牛一样缩着身子,能占多小的地方就占多小的地方。

    我听到衣袂翻动的窸窣声,他在脱衣服?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又缩了缩身子,贴上凹凸不平的黄坯墙壁。现下,我十分后悔没有坚持睡我的稻草铺。

    **静静地等,那个人躺下,鼻息渐渐均匀,也不知等了多久,我慢慢翻了个身。

    雾气大约已经散了,有月光透过窗纸破损的窗子洒进来,银色的,纯净而澄澈。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鼻梁英挺,高额广颐,眼睫纤长。他的面容很安静,似乎很难将这样一张脸同那天在卫府后花园的凶神恶煞联系起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的话。

    我微微抬头,就着月光,一眼便瞥见他放在外侧的腰刀,刀鞘上花纹绮丽,藏着里面锋利的刀刃,正安然地躺着,像是到了晚间还在忠于职守地守护主人。我心中恨恨,想着是时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算不成功也能让自己死得痛快些、快些,我受不了这样漫无目的、不死不活地跟着。我预料到,今后的日子,他是不会、也不可能让我活得太舒服的。

    腰刀在向我招手,我心中突然冒出小小的兴奋,种子在潮湿的黑暗里发芽一般。

    我抬起半边身子,向床外轻轻挪了挪,一边注意那人的脸色,一边伸长了胳膊去够。一点、一点,再一点……

    触手是冰冷的铁器,我成功了——

    我小心翼翼抓起那把腰刀,铁器沉甸甸的,不知里面的锋刃刺进人胸膛是什么情景,大哥便是一箭当胸……我不能再想下去,暗暗祈祷大哥在天之灵能保佑我手刃仇人,我们一家是他的仇人,他现在也是我们的仇人!

    我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知道应心含宽容,可仇恨蒙蔽眼睛、蒙蔽人心,仇恨吞噬一切!

    我坐直身子,缓缓去拔刀,有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发出,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还好,他还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恬静。我注意到,我的手在颤抖,不听使唤得颤抖。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刀刃已经全部出鞘。

    我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握着刀,想着,刺下去,一切便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