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一叶天工 > 《一叶天工》第一章 两枚质子
    叶一坐在颠簸的马车中,茫然看着手中的四片桃叶,心里盘算着一共有六片桃叶,已经用了两片了,一共还有四片,一片撑半天,一共能撑两天。这里到京城要多少天?叶一不晓得,她用力想着在尚先生鞭策下看过的书,好像有说到,燕城距京多少里,具体多少记不清了,但是肯定是上百的,这马车虽然奔命跑,可也得跑三四天吧。叶一一阵沮丧,想着,早知如此,应该把这簪子缀上个几十片叶子,或者满头都插上簪子!

    叶一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浑身一阵发冷。今早出门的时候,哪里想到会出如此多的变故,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袄,这马车虽是四壁加厚,可也抵不住车外的冰雪之寒。她先是搓搓手,搓了两下才发现,从早上开始,自己就米水未进,此时哪有什么体力,就跟没柴禾点火一样。她看了看倒在一边的人,侧卧着,盖着厚长的皮裘,虽是明知是被自己给扎麻的,可看他这么躺着,还是觉得那么舒服和暖和。叶一犹豫了片刻,把皮靴脱了下来,将已经冻得冰冷的双脚塞进皮裘下面,边塞边小声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这么对你的,我只是想快些到京城,救我爹爹。”她的小脚在塞到皮裘的瞬间,感到一阵令人贪婪的温暖。叶一不由感谢天神,感谢天神让一个火力这么旺的人在马车里。她把身子也向那人的身边狠狠的凑了凑,脚又再接再厉的向狐裘里塞了塞,边塞边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脚一点也不臭。”

    叶一靠在马车上,觉得眼皮一阵发沉。她强撑着,一边提醒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另一边却在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他们总要住店吧?他们总要吃饭吧?到那个时候自己赶紧找个空档钻出去,现在出了燕城,应该是赶紧自己找匹马才好!可是自己出门也没有带银两,不过自己的簪子是上等金的,应该能当几个钱吧,然后找个赌坊赌一把,这一路应该就可以了。可是,铎锋叔叔在城里没有找到自己,肯定会派人追的。她想着,脑袋纠结成一团,脚上的温暖渐渐上延,暖到她的心里,暖到她的脑袋里。她觉得自己好累,要不歇会吧,一会就好。她闭上眼睛,觉得原来只是闭上眼睛也是一件好舒服的事情。

    过了应该有一会儿,忽然叶一觉得马车停下来了,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车帘一掀,外面晨光已现,爹爹酒红的脸庞竟然出现在眼前!慈祥地说道,“小一,乌托娅部又送羊肉来了,要不要吃?”那个面庞自己明明昨天才见过,可这一见却觉得隔了好几世,她哭着窜到叶鸿身边,拳头像击鼓一样,打着叶鸿的胸膛道:“爹爹,你好坏,好坏,你丢下我去什么京城,说什么你魂归之时,便是我自由之日!爹爹你若是殁了,小一我便是再无亲人,还自由个鬼,做人质就做人质嘛,有爹爹您守着,我还能有什么事情!”叶一哭闹着,却见叶鸿的手轻轻覆上自己的嘴,轻声对自己道:“小声点,莫让外面的人听见了!”叶一奇怪道,外面还有人?她忙钻出马车,向外望去,只见罗易一袭青衫,站在不远处,向她轻轻招手。叶一心里一慌忙夺回到车内,为何每次见到他的感觉都这么奇怪。不对,他不是走了么?是的,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呢,是呀,爹爹不是去京城了么,怎么会在这里,我……我,马车里不是有另一个人么,人呢?她忙想向四周望去,却发觉自己的眼睛竟然是闭着的,四周顿时一片漆黑,罗易不见了,爹爹也不见了,她啊的一声猛地睁开眼睛,满脸是自己哈出的热气,发觉自己的嘴巴被一只冰凉的手捂着。叶一心中暗道不好,睡过去了,方要坐起来,发现身体瘫软成泥,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完了完了,被人放倒了。

    叶一眼睛转了转,发现狐裘的厚长斗篷,不知何时已经披在了自己身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连狐裘的帽子也拉的严实,眼睛被松松的遮上,只剩下一道宽松的缝隙。透过缝隙,叶一看到车中的另一人,一手捂着自己的嘴,一手的手掌擎着三片桃叶。叶一心中一阵崩溃,直怪自己睡过了头,竟然让那人过了麻劲,还把自己放倒了。她隐隐觉得自己的脚心有些疼,心里想着这人好聪明,扎脖子舌头都会麻掉,但是对四肢的麻痹作用会降低,但是扎脚底,虽然是舌部不麻,但是四肢的麻痹效果却增强了。叶一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会碰上个这么聪明的主。

    叶一乖乖地小声道:“我醒了,不会乱叫了。”

    那只冰凉的手撤了开,她突然有些害怕起来,心想着他们要把我这么抛在路上可怎么办,难道费了这么大的劲还要被铎锋叔叔找回去,不对不对,最惨的是没救的成爹爹,也没被铎锋叔叔找到,倒是把自己冻死饿死在野地里了,好惨。她又转念一想,可是他为啥要把斗篷给自己?正想着,便觉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只听车夫恭敬的对马车里面道:“小王爷,已经巳时了,正好有客栈,我们不若打个尖?”

    叶一只听身边被唤作小王爷的人道:“也好,二哥怎么讲?”

    马车外的车夫恭敬道:“奥,二王爷已经进去了。”

    叶一只觉身边的人起了身,眼前一阵亮光,便听那人已经走到了车外,道:“在车上卧了这一夜,憋的很,倒不是特别饿,我想在外面走一走,你们进去用吧,给我包些来便好。”

    “是!”两个车夫答着,便忙朝客栈里去了,应是赶了一夜的车,虽是轮着歇息,可也又冷又饿。

    叶一听着外面有规律的脚步声,绕着马车一圈又一圈,听得她心里越来越安静下来,竟然多出来一丝温暖。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又上了马车。

    年轻一点的那个马夫大喝一声,鞭声清脆的响起:“驾!”他们刚吃饱了饭,又暖和了许久,连声音都响亮了不少。

    只听另一个马夫道:“哼!怪不得道是中陆好!我们平遭这个节气,都是青黄不接,碰上不好的年景,连青稞都难吃的上,哪里还有这等好的酒肉!”

    “酒好肉好还要守好,否则只能任人鱼肉。听闻中陆人少血性,当年嬴吕之时,我们大冶部都打到了凉马坡,那嬴吕的皇帝派当时的宰相黄初省带众大臣出城议和,给了我们大冶部黄金万量,金箔千匹,粮米百石,我们才了事。”

    “哎,你果是读了几年书的,懂的倒多!”那个年老些的车夫长叹一口气,“只是天神赐予了中陆叶鸿。”

    马车内的那人冷哼一声道:“哼,靠一人之力,可管几时?”

    叶一听得心惊肉跳,心里道:“完了、完了,怎么是大冶部的人,还什么叫小王爷、二王爷,完了、完了!”

    两枚质子

    那个被叫作小王爷的人打开了包好的饭食,一阵沁人的肉香飘到叶一的鼻子中,一路钻到叶一的肚子里,然后肚子开始无比干脆的叽里咕噜叫了起来。

    “小王爷”把一块掰好的酱羊肉递到叶一的嘴边。叶一轻哼一声,勉强忍着饥饿不张嘴巴。哼,大冶部的,不吃!

    “小王爷”却也不强迫,只是把酱羊肉拿开了一段距离,在不远处乱晃,那忽远忽近的味道,吊的叶一心花乱颤。

    叶一只听他有意无意的向车外问道:“这里可还是安州的地界?”

    车外年轻一些的车夫道:“禀小王爷,已经快出安州地界了,翻过前面的山便是雍州的了。”

    “我说呢,这羊肉的味道与西北的很是不同,更入味呢。”他便像故意似的,将酱羊肉转而递到自己嘴边,嚼得津津有味。又掰了一块,凑到叶一的嘴边。

    叶一心里喊了一百个不吃不吃不吃,嘴巴却不争气的张了开来,香嫩的酱羊肉便入了口,她心里大喊了一百个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嘴巴却不争气:将羊肉狼吞虎咽地嚼罢,还狠狠咽到了肚子里。她心里边骂着自己没骨气,边想着:反正吃也吃了,不如吃个饱。

    叶一低声狠狠道,“我没吃饱!”

    那个大冶部的小王爷倒是非常有耐心,也不说话,也不恼,只是将羊肉慢慢掰开递到叶一的嘴里,末了,还拧开水壶,给叶一喝了几口水。那动作极其细致,仿佛叶一并不是他放倒的不速之客,而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

    叶一吃饱喝足,脑袋也清醒起来,开始搜罗自己所知道的大冶部的情况,听尚先生说,大冶部现在的汗王叫纥干璟隆,是上一任汗王纥干宏的大儿子,是弑父继位的。纥干宏一共有五个儿子,老三和老四都因为反抗纥干璟隆被全家灭口,剩下的只有老二和老五。听外面车夫的叫法,另一辆马车应该坐的是老二,纥干璟崇,那一直喂自己饭的这个就是应该是老五纥干璟融。

    “你是纥干璟融?”

    他觉得纥干璟融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回答,马车里顿时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中。

    叶一顿时感觉有些烦躁,她试探着动动脚趾头,觉得差不多能动一点点了,心里道,过不了多久就过未时了,应该过不了多久麻劲就过了,到时候就一掌把这个纥干璟融打晕。她正盘算着,便见纥干璟融起了身,接着就是脚底一疼,再也动不了半分。

    叶一心里把纥干璟融从头骂到脚,狠狠道:“我热了,赶紧把这厚长的斗篷拿开”她这倒不是说气话,如今已经向南进入安州地界,又正值晌午,披着狐裘实在是很热了。

    纥干璟融犹豫一下,抬手将狐裘从叶一身上取下来。

    叶一只觉黑色的遮挡慢慢闪开,渐渐露出一双褐色的眼睛。

    “你……”叶一无比吃惊的看着纥干璟融,还是那样如琥珀般的眼睛,还是那张凹凸有致的面容,头上依旧带着弯月金箍,不似在雪地和俘虏堆里的狼狈和歇斯底里,此时的他,身着绣银丝线的黑色短衣,外罩貂皮束腰长坎肩,低调的华贵。不变的唯有眼中的时刻存在的戒备,像是凝固在琥珀中的虫。

    叶一的眼睛半天也眨不动一下,原来自己两次救起的竟然是大冶部的小王爷!

    纥干璟融静静的看着叶一道:“看样子你认出来了!你叫叶一吧?”

    “你怎么知道?”

    “那日你被我制住,所有人竟因为你放我走,你必是叶鸿的女儿。而叶鸿视其女儿叶一为心头肉,这个西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叶一只觉得鼻头一酸,心里同时升起一股无名火,“你绝对是滴水之恩必狠毒相报的典范!”

    纥干璟融只是哼笑一声倒也不再答话。

    叶一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好奇渐渐战胜了无名火,“你为何到京城?”

    “跟你一样,去做人质。”

    “诶?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做人质的?”

    “你说梦的时候什么都说出来了。”纥干璟融嘴角冷哼一下道,“真没想到,中陆用来统治强将的手段可真够特别的!”

    “你为何去做人质?”

    “你爹爹下了到令,命大冶部派王子到中都,以此永葆和平。”纥干璟融顶开车窗向外看了看,自嘲的笑笑,“我的族人们自是让我去的。这样也好,倒是不用紧张活了今日没明日了。”

    叶一有点找到同类般的热泪盈眶,顿时对纥干璟融产生出一种亲切感。“在雪地里和战俘营的那两次,是怎么回事?你好歹也是个小王爷,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

    “我娘是中陆人。”话语简单,语气平静,却有些微微的发抖。

    叶一震惊的张开了嘴,半天合不上,复杂的看着纥干璟融。

    纥干璟融却移开了视线,挡住了叶一所有的探究。

    叶一刚要说什么,却被纥干璟融压低声音打断道:“我劝你别再多说话,让外面的车夫听见车里的动静,发现有个中陆女子,我可护不了你周全!”

    叶一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梦里面的那句“小声点,外面有人”是纥干璟融说的。她此时才发觉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中陆与大冶部之间有血海仇,这个仇是相互的。逃出燕城的那一刻,年老一点的车夫也絮叨过了,“家里男丁仅剩二岁小孙”。若是真的被其他的大冶部人发现了,再发现自己是叶鸿的女儿,会不会把自己一刀一刀剜了都不一定。

    叶一倔强的轻哼一声,扭过头,心里却一阵茫然,这一切的痛,中陆的痛,大冶部的痛,爹爹的痛,自己的痛,包括纥干璟融的痛,什么时候是个头……

    马车的颠簸明显小了起来,看样子雍州的官道要比安州平整很多,马车马不停蹄一刻未歇。叶一看着车帘的颜色由亮变暗,再由暗变亮。身上因加了麻劲也是分外困顿。再清醒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

    马车又渐渐慢了下来,车外,车夫问道:“小王,有驿站,不若打尖住店?”

    纥干璟融点点头,掀帘下车道:“也好!”

    “这是到哪里了?”慵懒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戏弄。问声刚落,前面华贵的金丝马车中走下一男子,身穿紫色广袖束腰长袍、貂绒袖、鹿皮领,下巴秀长,眼睛秀丽,正是纥干璟崇。

    旁边的马夫,忙上前解说道:“已经到了雍州地界,离凉马坡的上官行府还有二十多里路。”

    璟崇深深打了个哈欠,“那么说倒是可以住店了呢,二十多里明日足够了。”

    纥干璟融对璟崇淡淡点头问候道:“二哥辛苦!”

    “哼,比呆在帐子里听些丧气话爽多了!”他边说边摆摆手,向进到店里去了。

    纥干璟融眉头微蹙,看了看马车,心里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年老些的马夫进到店里,喊小二张罗,另两个年轻些的则牵马到马厩。

    马夫安顿好马,却看到纥干璟融仍是跟在马车边上,奇怪道:“小王?”

    纥干璟融干咳一声,“你们先去,我有些私物在马车上。”

    待马夫走远,纥干璟融钻进马车,对仍是躺得四仰八叉的叶一道:“我们今夜要在这里住店,这里有十两银子,你的麻劲要是过了,就趁机赶紧找地儿去吧。”

    叶一听了,心中一阵发慌:“你昨日连扎了我两下,这效力是加倍的,按说我现在早应该能活蹦乱跳了,但是我现在浑身还是软的,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能缓过劲,诶,你——你回来,回来……”

    纥干璟融没等叶一说完便放下了车帘,赶紧向店内走去,想着若是让其他人生了疑心就更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