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浮桃年 > 《浮桃年》第124回 生死一如是
    山雾缭绕的半山腰,罘罄寺一片灵秀寂静,院外几棵古木参天葱茏,势有冲天之姿……

    邵云一人缓缓踱到石栏边,望着山顶的重峦叠嶂,悲愁不禁溢满心间,“黄金白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身难……”

    辛夷花,不会再有紫玉繁锦的辛夷花海。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被人带到这里,让那满山的青松绿柏陪着他,日日静聆梵音,夜夜共赏月华……其实自己是一个可以把一切看的很淡的人,却独独对了她不行。当所有的不甘变成利剑扎进心头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的惧怕死亡。

    “施主……里头的法式都已经结束了,方丈让我出来跟您说一声。”闻声回首,不知何时一个小和尚已立在了他的身后,正对了邵云行着佛礼。

    “有劳小师傅了……”邵云轻轻转身,还未启唇便双手合十置于额心,屈身一躬以示答谢。

    “施主客气了……生是死延续,死是生转换,如此生也未曾生,死也未曾死,生死一如,何足忧喜?还请您节哀顺变……”小和尚话毕,随即再施一礼,便转身小步而去。

    邵云微微一愣,原来自己心底的哀伤如此显而易见,连个半大的孩子都看出来了。可也许是他多想了,小师傅只是劝自己节哀顺变而已,并未指其他。眼波一转,继续望向那条通往山巅的石径,他盼了许久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明知桃喜还在山顶悼念三娘,也明知阿籽代自己去寻她了,可心中的急切始终难消难了。对于她,邵云总有一种错觉,似乎只要她一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就永远不会主动回来了。但,这似乎又不是错觉……

    从山角拐入主道的阿籽,一眼就看到了邵云凭栏远眺的儒雅身影。繁重孝衣加身反而让他看上衣袂翩翩,仿若山中神仙。不觉间,她已痴迷……

    在阿籽的心里,邵云无疑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而桃喜,曾经在自己看来也是最好的。可现在,她却离那个最好越来越远……

    墓园旁,竹林下,那拥在一起的一双人影……虽然自己只看到了这些,但也清楚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光景,所以阿籽并没有过多逗留,便匆匆下了山。可她却很庆幸,庆幸是自己去找的桃喜,更庆幸桃喜的背叛……

    “大少爷……”邵云好像看到了她,阿籽忙不迭想对他温婉一笑,却即刻想到如今还是出殡之日,疾速敛去了面上的喜色,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阿籽的身后除了跟了一个翠灵,再也没有其他人,邵云心里顿时空寥寥的难受,可见她小步朝自己奔来,还是忍不住轻轻嘱咐道,“慢点……”

    直到来到他的跟前,邵云依旧只字不提桃喜。他的翘首以盼,他的淡淡叮嘱,似乎只为等自己一人而已,可阿籽却不会忘,他等的人永远不会是她。

    “阿籽,你先带了大家下山,我……再在这等会……”因着守灵,一夜未眠的邵云看上去面上满是疲色,可他却声色不改,只望着山顶而下的唯一石径一瞬不瞬。

    话落半饷,仍旧不见阿籽有所动静。邵云不禁微微侧首对了她问道:“怎么了?”

    “从昨个晚上到现在,您光顾着三姨太出殡的事,连药都没服!阿籽怕时间耽搁了长不好,就帮大少爷带上了,您同我一道下山好不好?”阿籽显得有些委屈,只手便挽住了邵云的胳膊,贝齿轻咬道:“再说……桃喜姐姐自个儿能回来……”

    一提到服药,邵云心中猛地一搐,他怎么把如此重要的事给忘了。慌忙转身,却只是踱开几步又停了下来。顷刻之间,顿觉心如死灰……药?多么可笑的称呼!它是给了自己继续维持生命的可能,却也悄悄夺走了他所有的尊严。而自己,竟是没的选,即便那是鸩毒,是砒霜,他也要如饮蜜糖般将它们喝尽,然后默默的蜷缩在角落里,任由哪天毒发身亡。

    这件事已经成了他和阿籽之间的秘密。药丸是阿籽拿给自己的,可邵云却从来没问过她从何而来,也从来没问过她是否真正知晓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其实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自己活下去。他知道自己注定守不了桃喜一辈子,也知道一切都是奢望,可他终是舍不得离去,哪怕多一时也是好的。

    “你说……她自个儿能回来,几时回来?”邵云硬是压下了心中的苦涩,却忽然察觉阿籽的后半句话竟是隐晦不清,这让敏感的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再看阿籽,她只是一副为难的神态,看看他又看看翠灵。可就在主仆二人眼神交汇的一刹那,邵云发现两人居然同时红了脸,“大少爷,桃喜姐姐一会就下来了……您别去……”

    一股莫名的愤然迅速划过心头,邵云不再多问,只是一撩衣袍,径自转身朝山顶而去。

    阿籽急忙给翠灵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带众人下山,自己却跑到邵云的跟前,惶恐道:“阿籽求您别去……”

    其实阿籽的心里很矛盾。她不想让邵云伤心,虽然那些药服下去还挺有作用,可他依旧孱弱,再说孙先生平日里也常说邵云需要心平气和的休养,如此气急郁然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可她又是那么的想让他看到桃喜的背叛,是不是亲眼看到了,他就能死心了,他就会彻底放弃了?

    望着阿籽极力展开双臂想将自己拦下的身姿,邵云没再坚持向前。他只是木然的眨了眨眼,想要看清那个远远及近的桃喜,可她却总是迷糊不清。

    邵云深深的凝望惹来了阿籽的注意,她也追随着他的目光朝身后望去。只一下,便垂下了双臂,轻声道:“大少爷,我先随大家下山等您和桃喜姐姐……”

    阿籽垂着首,与邵云擦身而过,却冷不防被他一下拽住。还没等自己回过神来,他已带着她的肩头朝山下遽步踱去,走了好一会,才听他沉声道:“药……在哪儿……”

    “在……在马车上!”阿籽闻声抬头,却看到他正煞白着脸用另一手紧紧捂住胸口,连支在她肩上的重量也越来越沉。她赶紧扶住邵云的腰际,紧张的问道:“您怎么了?”

    “别出声……赶紧带我回马车……”忽然加速的心悸和胸口针扎般的疼痛让邵云几乎迈不稳步子,可桃喜就在身后的不远处,他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的异样,也只好借阿籽来做自己的掩护。

    阿籽不再多语,沉沉点头后,只是紧了紧手中的力道靠向他。而桃喜从俩人的身后看来,却恰好是阿籽体力不支偎在邵云怀里的模样。这般相依相扶才是真正拜过天地,行过三礼的夫妻该有的恩爱浓情。可当一切落尽她的眼里,却尽成了讽刺。恍惚间,她悄悄握手成拳,却突然想起,原本一直攥在手心里的玉牌早已交还了它的主人……

    面上苦涩更甚,桃喜疲惫的竟是连唤一声邵云的力气也没有。她的步子极慢,亦不敢平视前方,她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安静的跟在俩人的身后,时刻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邵云和阿籽一同上了马车,她忽然有些茫然不知,到底是该继续跟随,还是和来时一样远远落在众人的后头。

    车轱辘缓缓启转,碾在崎岖不平的石土道上时不时颠簸一下,又时不时发出劈啪的嘈杂声……

    身旁的黑麻帘幔挡去了初夏的大好天光,邵云只手撩起一角,猛然发现桃喜正亦步亦趋的跟随着他的马车同行。他有些意外的直起身去看她,却在下一刻,无力的松开了手。帘幔蓦地溜出了他的掌心,而他面上原本因着服药渐渐恢复的气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大少爷,身子还是不舒服?”阿籽不安的注视着他关切道,可邵云却迟迟不肯透露只字片语,这让她更觉着急。正当阿籽探手取过药瓶再次递到邵云手边时,却毫无征兆的对上了一双郁然的眸子。

    “拿走……我不需要!”邵云只一推手,阿籽便在慌乱间掉落了手中的瓷瓶,待她重新俯身捡起时,他已对了车夫冰冷开口道:“停!”

    阿籽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却突然意识到邵云的反常只可能为了一个人,那就是桃喜。所以还未等他起身,自己已先他一步跨下了车厢。

    所有的不甘,嫉妒,怨恨……阿籽都能把它们化作唇角的笑靥,然后对着邵云回首浅笑,不管他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她很清楚,在尚未把桃喜彻底赶走前,自己留在邵云眼里的只能是乖顺和懂事,而不能有任何的其他,即便是对桃喜一点点的不满也不行。

    见阿籽下车,邵云便再没动。他只是靠着身,哀哀的盯着车帘子,等着它被另一个人揭起。

    纤影悄落,如水的语调中透着强烈的关切很到位,再看那张芙蓉面上对自己的焦急更是无懈可击……邵云突然低低的笑出了声,过了好一会才吩咐车夫继续行路。

    此时早已过了山路,前方一片平坦开阔,再没有什么颠簸崎岖,唯有车底传来的骨碌声不停在俩人的耳边响起……

    “你过来……”邵云轻轻朝了桃喜招手,面上似乎犹自存着来不及散去的笑意。

    “邵云,你怎么了?”桃喜疑惑的看着他,可还是从他的对首挨到了他的身边。而邵云却二话不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今日是三娘出殡,不是我……”邵云盯着近在咫尺的桃喜,眸中越来越冷,连出口的嗓音也变得黯然消沉,“桃喜,我还没死……”

    “你在说什么傻话!”桃喜狠狠一怔,到最后才发现,其实他目光定格的所在是自己胸襟上的那排搭扣。垂首看去,竟是漏扣了一枚。她慌忙抽手,可邵云却怎么也不肯松手。

    “松手……你做什么!”他似乎看到了脖间的勒痕,正抬手探去。这下桃喜彻底急了,死命一甩胳膊,在挣开手腕后紧紧捂住领口,“我……是我疏忽了……”

    看着桃喜一脸的关切被防备代替,邵云真的很想问问她,什么是羞耻心?可他终是没有。他还记得自己答应过的下不为例,也再不想对她说那些伤人的话,可她……

    深深叹息,邵云斜倚着车厢,抿唇不语。那隐隐露出的印痕还会是什么?光是衣衫上漏扣的一个搭扣就足以证明她的背叛,自己居然傻到要去查看清楚。

    “你说的对,你不该踏出自己院子半步,连资格都没有!”说这些话时,邵云已颓然的阖上了眼睑。心中的气愤搅的五脏六腑都在生痛,可到最后除了不了了之,除了息事宁人,他还能做什么……

    “好……”未经思索,桃喜已脱口而出,她犹豫了很久,终是没再靠近邵云,也没再多说什么。

    晨光不小心从轻轻扬起的帷幔间透进车厢,照着他如玉的苍白侧脸,近乎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