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浮桃年 > 《浮桃年》第148回 决意斥奴归
    晚霞落尽的天空,月儿徐徐升起,想着将那一片淡雅清辉铺洒大地,却奈何此刻的大地早已是万家灯火齐明,一派人人歇业归家的祥和市景。尤其是在这繁华富贵的双狮大街门上,一溜两侧栉比鳞次的大小商行、店铺,正打烊的打烊,落门的落门,纷纷上起夜灯,照得游龙似的长街,虬曲煌然,逶迤闪烁……

    “死小鬼……进去传个话都那么久了,也不见人出来!”永顺仰脸望了望天色,又四下里看去,见街衢上人影疏松,稀稀落落,不禁犯了嘀咕,直绕着马车,揩着热汗,转转悠悠的在自家银行的楹门空场前,嘟哝着:“我的少爷哎……啥时候不好忙公务嘛?偏得要这个时候……”

    车夫章六起先还耐着性子看他来来回回兜圈儿,只是时间一长,便有些忍耐不住,张口打趣道:“嗐!这大热天的,蹦跶来,蹦跶去,贼猴子上蹿下跳……我看永顺你呦,可不是应了一句话:‘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说着已是取过腰里的旱烟,一边嘬着嘴,一边摇了蒲扇,很是悠哉享受的模样。

    永顺“噌”的调转过头,也不知怎的,立时间,竟是被这一句玩笑茬儿,激得满胸冒起了火星子……这六月天,三伏日,谁人不晓得要窝在家里乘凉避暑,吃冰湃西瓜,可他倒好,难得今日不必当值,却碰上了府里要纳长房姨娘。忙和了一整日不说,还硬要空着肚里来接邵云。只是这一切也便算了,窝囊的是他人已到了大半时辰,偏生江闰月个小鬼挡在门口,死活不让进,说是少爷事先有交代,但凡何人、何事都得先请了示再禀,于是直到现在,自己都没能见着邵云,更别提把人接回府了。他就地一啐,瞧着这平日里随进随出的地儿变得如此生分,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再加上章六那几句不阴不阳的调侃,怎能不气了才怪?

    “嘿你个老章头子,我招你惹你了?扯一嗓门公鸭子瞎叫唤的……是不是怕旁人省不得你是条老阉狗儿啊?”永顺戳指赶到车辕跟前,一把夺下章六手里的旱烟杆子,已是激动的高声嚷道:“你放心!旁人省不得,我省得!你一个五十好几的老光棍头儿,没讨过婆娘,没尝过荤腥,就这么一脚踏进黄土坑去,怨谁都气不忿……可谁叫你没那命,没那玩意中用呢?怨谁去!”

    劈头盖脸的几语下来,老章六陡自一懵。他素来忌讳不过的就是旁人提及自己没娶过媳妇,虽是一开始时,自个儿先起的没趣,可如今老脸都被永顺这头黄毛猢狲腆了精光,又怎能再咽的回去这口子气。随即一丢蒲扇,“唿”的落下地来,便就近抢过轸上的马鞭子,扬声高喝道:“小兔崽子!敢情今晚上是皮痒了……看爷爷怎么拾掇了你,叫你还毛猴子嘴贱不贱!”

    永顺思索不妙迅速闪身,见章六只是高高抡着马鞭子没有动作,遂已,便仗起了自己年富力强,在他未及反应间,花狠劲猛推了章六一把。将他推个人仰马翻不说,还重重撞在了后侧车厢门上动弹不得,这才趾高气扬的掸了掸手,哼哼道:“老章头呀老章头,你不过院里一个粗使的长工,只是比旁人多混了些时日,才叫你得了这份清闲差使去……而小哥我呢?可是日日夜夜跟了大少爷当值当差的人,怎地你就不能狗眼放灵光了些?非要凑到我跟前耍泼撒横,充爷爷够老子来?实话告诉你吧,我爷爷他老人家早下土为安了!你算得哪门子爷爷?连婆娘的手都没摸过一回,也好生有这等福气养儿子?抱孙子?!我呸……老阉狗儿,怕只怕是要断子绝孙了吧!”

    “永顺哥!你太过分了!”永顺正骂骂咧咧的还想继续,却冷不防听到江闰月的一声吼,紧跟着小鬼飞奔的身影已是从照壁后窜了出来,直绕着他的跟前怒目一视,便又急急忙忙的跑开,来到章六的身侧站定,搀住他,疾声问道:“六叔,你没事吧!”

    “六叔没事!”章六此刻被气得眦眼吹胡,直喘大气,可想着这里毕竟不是闹事的地儿,外加上方才那一撞,也确实是扭到了腰骨,于是不得不暗下气性去,直耷拉住一张老脸坐回车辂边上,闷闷的吐着口里浊气道:“好闰月,凭他野地里叫吠去……咱大老爷们的,犯不着和一条红眼畜生狗计较甚么!”

    “老泼皮!你说谁是红眼畜生狗……啊?!你说谁那你!”永顺左右开臂捋着袖管,正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不想自己刚一俯身去取落在狻猊石墩下的马鞭子时,那一柄马鞭子早已是被人抢先一步握进了手里,“那个谁……我劝你赶紧给我放下!这是我和老章六的事儿,谁也甭管!”

    永顺说着立起,然四目相对之时,竟似被钉住了一般杵在原地,阶与阶的当央,左右摇摆前后趔趄,直到黏人的湿汗被热风吹走,换作一阵瘆人的颤栗来,他才意识到迎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家的主子少爷,邵云!顿时间,所有的血液疯涌直上,横冲面里,连带着满口的解释话语也一并变得结结巴巴支支吾吾道:“少……少爷……永顺我……我混账!没看清……没看清是您……”

    邵云一脸的冷峭森然,盯视着永顺一语不发,却是徇徇儒雅之风依旧。配得齐楚整整的佛头青长袍外头甚至还罩了一件山谷褐色的马褂子,看上去隆重得体,但又不失光彩照人,让人怎么瞧着怎么个渊渟岳峙君子端方,只是略显颀长的身量过于单薄了一些。“闰月,你先随老章的车回府。”他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见,以至于招手唤过江闰月来跟前,便再不肖看永顺半眼,犹自嘱咐道:“告诉夫人和大少奶奶,我这会有事要耽搁,不便早过去了……叫她们不必为了等我,误了吉时。”

    “是,少爷!”闰月额首之际,想替过邵云接下那手中的马鞭子,殊不知他见自己探手而来,反倒是背手负了过去。于是乎忙垂手会意,随又瞥了一眼身后正托腰行礼的老章六和仍旧呆愣一旁的永顺,欲言又止道:“少爷,六叔他……方才伤了老腰,怕是一路驱车回府……受不住的。”

    邵云默默点了点头,只一摆手示意老章六免礼,已是将手中马鞭丢过去永顺的脚跟前处,淡漠无颜道:“从今往后,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少爷!”永顺措手不妨,一阵心慌意乱,却是未等邵云话完,便火急火燎的打断,替自己辩解道:“少爷,您明鉴啊!是老章头!是老章头先挑的事儿……他嘲笑我兜圈儿等您,说是像极了那死急性的太监,还横脸扬言要抡鞭子抽我,我见他是动了真格子的,才不得已推了一把……谁会晓得他没站稳那!这不怨我吧?”

    “拾起来。”邵云声色未改,直耐住性子将永顺的一番诡辩絮絮叨叨听完,才扬手一指地上,重新开口道:“念及你是家生的奴才,爹娘又勤恳能劳,无过无错,所以即便是我要罚你,也总归得看过老一辈的情面,不将你逐出府去。”

    “谢少爷恩典……”永顺深知邵云心软,听到这一层时,已是彻彻底底的安下了心。他一边俯身拾着马鞭子,一边还不忘扮出一副期期艾艾的苦相,间和着几声时断时续的抽泣,真是千般万般的委屈,却又实打实的从心底里认错道:“少爷,永顺知错了……永顺不该放肆争嘴,不该混账撒野,更不该冒冒失失的推倒老章头……不过您放心,我再是不敢了,这就去给他赔不是去!”

    话毕,永顺拿眼去觑邵云,见他面上似乎没有什么不满,对着自己也只是静默不语,旋即间,便突然意识到了自个儿的疏漏,忙又怯着声补充道:“那个……老章头若是受不住,就由我来替他吧?”

    “嗯,甚好。”邵云从容启步,拾阶而下,正当永顺以为他是向着自己过来时,他却已经带了闰月擦身而过,径直朝了老章头款款踱去,温文劝慰道:“老章,是我教导无方,你别和永顺这混子一般计较,自己的身子骨才是顶顶重要的……赶回头儿,差闰月去请个大夫来瞧,一切费用都由账房上出,缺什么少什么的,也尽管吩咐了他去办……不打紧的。”

    “少东家,您言重了!我章六头……我章六头受不起呀……”章六感动的老脸一红,弓背长揖在地,竟是差些个没落下泪来。

    “永顺,你过来。”邵云一手架扶起章六,见永顺仍旧立在空场地上不肯过来,随即便朝了他一唤,正声厉色道:“老章病痊期间,他所有的差事都交由你来顶替……你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改好了,就给我什么时候回来!”

    “这不妥吧,少爷?我可是还有行里头的事要办呢!再说老章头他……”永顺咽了咽口水,待到再看邵云时,才发现那目光是从没有过的森冷,让他不自禁中,竟悄悄的闭拢了嘴皮子,再不敢吭声一气。

    “闰月,通知账房一声……永顺从此挂入茶庄名下,所有调度的事宜统归三顺所管!”随着眼底一闪而逝的失望,邵云已是回复了心情,淡然了眸光,他静静踅身而回,正当石阶中央口立定后,便再无动作,只一味凭眺着远方,任其永顺在底下如何的哀语连连,哭声不止,却也怎的都不肯再言一声,再发一语。

    “永顺哥!”闰月也是头一回见着邵云这般绝情,归入茶庄名下,就等于永顺哥再不能回到行里办差了。可想想他也是自讨没趣,活该受罚,于是便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边边,大声提醒道:“永顺哥,你别恼少爷了!少爷还有事儿呢……咱们先回去吧!”

    “少爷……那永顺先回去了。”永顺垂首退身,虽是满心的不甘,却也眼下只好如此。

    “哎呀,回啦!”半推半搡间,永顺已是被闰月送上了车辕,然他再回头望去邵云时,却发现邵云眸光注视的所在,恰有一辆西式的马车正从街衢的东面徐徐驶来。

    “知道啦,这就回!驾……”永顺回眼狠盯了闰月一眼,却是手执缰绳,用力一挥马鞭子,沮丧问道:“少爷眼巴巴的……是等谁呢?就连娶姨娘的事儿,都不待见了……”

    “你看着点路!要不马绳子给我……”闰月接下永顺手里的缰绳,似乎觉得挺新鲜,只学着吆喝了一声,便开始摇头摆脑的故作神秘道:“不——告——诉——你!”

    “死小鬼……”永顺嘟囔了一句,却见那辆马车已是停在了银行的迎门口处,而邵云温良恭谦立在车门旁的身形,竟是在不其然间,搅得永顺心里酸酸楚楚,很不是滋味……

    他抽了抽鼻翼,突然发现西面的天空下,居然还有一丝丝的云霞,正挣扎着冒出几乎弱不可见的彤色绯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