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浮桃年 > 《浮桃年》第152回 对景消意气
    待邵云一行数人驻车停下,到了邵府大门外时,已是临近亥正时牌。只见此刻月仄东南昏苍如晦,一时半掩在浓起的赭褐色层云后,又一时俏生生的露出朦胧的妆容来,甚是寂寥暗淡,而正门辅首衔环下候立的十来个家人,则是六人一溜纵开,分别沿着门前石阶俩俩相对迎面错立,另三四个径自挑着长杆,垫足站在石墀上,却是取那出檐下挂着的八盏红纱灯,并逐次换过米色的“邵”字西瓜灯去……他们之中早有人瞭见了邵云的坐车,互递一眼过后,已是由着排在最末位置的小厮飞也似的奔进府里去报,其余一干人等,包括二管家在内,便都统统放下手中活计,朝了邵云作揖打拱,将他簇拥着迎至照壁仪门后头,才止住步子,各回其位而去。

    “少爷,您回了……”刚进花厅前院,迎面小步跑来的江闰月,直气吁吁的穿过东首游廊,来到邵云跟前立定一揖,“大夫人这会子还在您院里头,一听人来报,就差我过来瞧了……”因见邵云身后不远处还跟了个冯青澜,不免心中一阵诧异,只话声暂顿之间,已是瞅出了斑驳灯影下邵云一张略显苍白的面上满是疲色和颓意,随即忙忙就改了口,小声问道:“少爷,您是不是受着累了?”

    “没有……”邵云看着闰月,轻咳着声,淡淡一笑立收,却是突兀的问道:“二少爷……可是回来过了?”他忽然觉得喉咙口刺痒痒的,好不难受,趁闰月点头回话之际,便将手攥成空拳,抵住唇瓣清了清嗓子,才又继续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方才还在老爷屋里的,只怕现在……该是已经出府去了……”闰月边说着,边又觑看了一眼邵云身后的冯青澜,见她曼步之下,已经踱到了跟前,于是忙噤了声,退至一旁向她躬身见礼道:“闰月见过二少奶奶!”

    “出府?!他这是去哪了?有留下什么话没有?怎么好端端的,二少爷会去老爷屋里?”冯青澜莫名的一叠连问话,非但问得闰月不明所以语塞难回,就连自己也甚是忐忑焦急心燥不安,以至于平日里那些被她万般看重的金尊体面也竟是忘去了九霄云外。

    “别忙……青澜你先回自个儿院里去。”邵云蹙眉一展,已是暗自定下了心,他深知邵文若是闹起来,府里上下断没有如此太平的,所以决定先过邵政民处去探探口风,“闰月,我过去老爷屋里一趟,你且送送二少奶奶,再回我院里禀告大夫人她们一声……今晚我歇在东偏院,叫她们都散了吧。”

    “少爷,您说的东偏院……是?”江闰月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左了,然环顾众人时,却发现大家都是一般的匪夷所思,面面相觑……虽说这姨奶奶只是门妾氏,可人家姑娘家毕竟清清白白头一遭上花轿做你新娘子,即便再不欢喜,再不待见,作好作歹的也总该见上一面才是,岂有大少爷这般把人撂开一旁,独自儿去旧院睡朦胧觉的理?但这些想头,闰月是无论如何都料不及的,他此刻所想的无非就是如何将大夫人交代过去,又如何让“风荷凌波”里的几些个姨太太们散场归院而已。

    “碧仙桥……”邵云一时咳声不止,“那儿的……东院。”待好不容易道完话后,却见西侧连着后院墙面的月洞门内闪出几个绰绰约约的人影来,“好了,赶紧去吧……”他忙不迭嘱咐着闰月送走冯青澜,只因那几道人影已是越来越近,近到让人一眼便可在暗淡昏沉的夜灯下认出来者是谁。

    “站住。”……

    话音甫落的同时,邵文正劲步生风从西耳房前的廊庑口拾级迈下。他心里念叨的是秦名那处尚未料理完全的事儿,又一边思量着紧些个赶回湖心小岛,以至于压根就没留意到背光地里站着的邵云。直到这一声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的喝声响起后,才警觉似的一收步子,停在了院落当央,又将手一挥,于是跟了一道走的四五个小厮们便都悄没声息的退出了庭院,仅留他两人久日未见的哥俩在那岑寂轩敞的天井下觌面相对。

    “见过爹了?”邵云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退下院去的跟班们,见他们人手包裹物什在怀,不禁先张了口问道。

    “是,刚去看过老爷子……”邵文垂首一笑,背着手走近了几步,“大哥看去气色尚佳……只是……”他说着,已是再不见面上颜色,只有意无意的看去院里尚未完全撤走的红纱灯,缓缓开口道:“这么晚了,你不该在这处……春宵一刻值千金,早些回新房,陪新夫人才是。”

    邵云目光淡的如水,却是并不接他的话茬,兀自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莳花楼。”

    “做什么?”

    “……”邵文沉吟着吊起唇角,想笑,却又在半道上止了下来,不咸不淡的回道:“烟花柳巷,无非是图个快活而已……大哥若没别的什么事,我就少陪了。”话毕,作揖撩袍,转身就是欲走。

    “慢着……”邵云突然展臂一拦,“连你也融情惬意的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看来这‘花笼烟’真就名不虚传,是个逍遥地儿!”

    邵文诧异的看着面前与往日一般端雅持重的兄长,心里竟一时闪过好些个猜度来……“花笼烟”,取意莳花楼里暗营着**生意,是老顾主们内地里互通的一句雅号,外人暂且不知,邵云却能一口言中,莫非他一直都在调查自己?又莫非是……去过?不,不会,他不会是瘾君子……邵文不愿往这里头想,然思及冯青澜的话时,夏夜里竟叫他一个寒噤,沁出了一身冷汗来,“你……”

    “是,我查过你。单从银行账面上的入项,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了……莳花楼一所堂馆,竟有如此高的收益,且秦名本人又无其他产业,何来只入不出的账目?岂不蹊跷,让人匪夷所思!”见弟弟突然把手握拢得骨结森森,语焉不详,邵云索性坦诚言道:“当然,也有可能是你私设的小账,挂在了秦名的名下,可偏偏府里账房的数目又都明明白白清清爽爽,我没的怀疑你,只好派人去看码头的底单……”

    听到这里,邵文已是暗自舒了一口气。“私设小账?底单?”他偏着脸轻松一哂,因见身后是一处水榭亭子,便就近拣了一尊石墩子跷足坐下,说道:“大哥何须如此麻烦,只要启开我的货仓,亲自验验便是!”

    “那可不比登天还难?”话音一止,咳声又起。邵云捂了捂胸口,望着月下粼粼水池旁一身青衫倜傥的邵文,只不自觉间,已是一股悲凉夹带着半缕惆怅,洇得满心凄惶。

    “大哥说笑了……”邵文起初还似笑非笑的把玩着手中的素纸折扇,见邵云许久之后仍是吭声不止,不禁蹙起了长眉,从石墩子上霍然立起道:“太晚了,我该走了!”然话虽如此说着,人却始终未动的站在原地,他想劝邵云回屋,更想劝他从今往后不可再服用阿籽给的偏方,因为那里头掺了**,掺了冯青澜的陷害,是会叫人油尽灯枯的虎狼之药,“除了孙老开的方子……你旁日里吃的还有谁的药,怎的这回入了夏了都不见大好?”他斟酌着词句,看着邵云时,殊不知自己生硬的口吻里已是带出了关切与担忧,“羸弱缓疾之症切忌虎狼药剂,须得好生作养着调理才行,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乡里偏方……能够成事的!”

    “我明白……”俩人眸光所触之际,俱都是极不自然的别了开去,尤其是邵云,他不愿见着那隐在眼底深处的若有似无的同情,于是便背转了身形,费力的平缓着咳喘道:“我没有说笑,查你的货确是比登天还难……该有的造册记录、收据凭单,统统是假,我启你的货仓什么用?那里头怕是除了唐兆惠的海盐,就别无他物了……”邵云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只一脸肃穆的调转过身来,已是满口严厉的训斥道:“你要使灯下黑,将云南四川两省发来的**当作普通货堆在我的库仓里,我不管!你联手莳花楼,明做皮肉营生,暗贩大烟毒物,我也不管!可你为何会与黑龙会的人扯上干系?!是嫌一个邹松堂还不够闹腾,要将阖家老小都一并推进火坑里去才善罢甘休?!”

    “我与黑龙会毫无瓜葛!也断不会推邵家一人入火坑!”邵文“啪”的一声合拢折扇,面上已是变得十二分的难看,“除非那人……欠我的!”他狞笑着,便从袖袋里抽出一封通体书简来,丢了一旁石桌子上,冷哼道:“邹松堂……他也配闹腾?”见邵云默不作声的取过信笺,又拆开来看,邵文这才也似恍然般低声笑道:“大哥在外头听着什么了?想必方才的兴师问罪也是为了这份休书吧……”

    邵云不语,只垂首看着,却意外的发现冯青澜写的休书上并没有任何的落款人名,也就是说,她一早便做好了两手准备,可以钤印签字“宣布休夫”,也可以反咬邵文“逼她就范”,总而言之,是煞费了心机,万不叫自己吃亏的筹谋算计。

    “大哥放心……如此伎俩,我还不至于着了冯青澜的道!”见邵云仍旧垂首沉默,一刹那间,邵文的心里竟是划过了一个奇怪的想头,“你在怕我……怕我一无所有了……桃喜就会……”

    “我是怕你……怕你不明是非!怕你不知好歹!更怕你一个不小心,就让邵家陷入了不测之地!”邵云听了眉棱骨剧烈一跳,只未等其说完,已是一口截断道:“你与黑龙会毫无瓜葛是吗?那唐兆惠又是何人!”他一把甩了手中的休书在邵文的面上,却是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怒火……黑龙会,一个日本本土的黑帮组织,至今也没人能说的清他们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要遍布中国的各大省城,只知道其中的成员似乎同前清的皇室之间有着过密的交往,而除此之外,尽都是未知与神秘。“他本名黑泽彦川,是日本人!是黑龙会的人!”邵云一脸愠怒,越说越气,弟弟和日本人有着生意上的合作,他不是不知,只是对方现已被查明身份,邵文却依旧执迷不悟的要与狼共舞,这叫他如何不发光火,“你还敢跟我说你与黑龙会毫无瓜葛?!”

    邵文阴沉着面,一声不吭的看向那水榭对岸黑魆魆一片的假山林,只见此刻一垛垛,一摞摞的怪石,尽都是奇形邪状,张牙舞爪如恶虎盘踞,哪还有白日里所见着的玲珑雅致俊秀异彩。“黑泽的事,我自有分寸!”他倏地收回目光,已是将攥得一团皱的休书撕了个粉碎。

    “你还知道分寸?”邵云冷冷出口,见弟弟眼里一明一暗的,似乎强按着性子不发作,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大动肝火,“那好,我就再说一句,黑泽彦川非但是黑龙会的人,而且极有可能是日本军方的成员……你自个儿小心!”

    关于黑泽的来历,邵文曾让秦名细细查过一番,却不想自己刚一头知道此人与日本军方有染,邵云这厢便已经洞若观火了如指掌了……

    “不是急着走吗?去吧……”邵云说着,拾起了被搁在石桌上的折扇,待轻轻展开来看时,竟发现那素面兰纸上有自己信手的丹青。他心里蓦地一动,却是又不动声色的收拢,递还给了邵文,淡淡嘱咐道:“离日本人远点。”

    正院里,卵石铺就的甬道连着寂寥的花径,直绕水榭亭廊蜿蜒曲曲,再往东踅便是一片海子,而那口架在湖中央的碧仙桥,似乎已经安静的快要入眠……邵文自失一笑,想再说些什么,终是踟蹰了半饷,什么都没能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