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浮桃年 > 《浮桃年》第164回 便作旦夕间
    青纱漫目,清泉盈耳,尚未黑定的天井院里,此刻已是早早上起了夜灯。

    邹雷浩跟着进来仪门,但见堂前摆着的几口水缸上各自横了两根错落相对的竹管,其中一根穿墙而过,也不知是从何处引来的涓涓细流,正不断淌着注入下首位上的那一根,而下首位上的竹管一旦把水蓄满,便会因着自身重力斜倾,在发出一记轻触水缸的“笃”声后,将管内溢满竹香的清泉尽数灌进缸底,遂已,管身上扬抬起,继续蓄水,继续斜倾……如此往复,循环不息。邹雷浩好奇之余,不由得放缓了步子,偏脸问道:“小陈,类似的摆设……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回大帅……”陈副官略一思忖,只刚要开口回时,却听得一旁的邹松堂突然嗤口笑道:“此物名醒竹,您老真当是贵人多忘事了!如此摆设,除了日本人的堂倌里见过,哪里还能瞧得着呢?”说着径自踱到了廊下,也不理会相顾愕然的几人,便是不厌其烦的将那悬着一溜米色西瓜灯逐次翻转了过来,“桃……喜……桃……喜……桃!怎的还少了个喜字?”

    “松堂!”邹雷浩不明所以的望着儿子,怒声一喝,才看见翻转过来的纱灯罩面上居然一迭连的都是桃喜的名儿,这让他委实一怔,待到反应过来时,原本还在前头带路的桃喜不知何时已是立到了自己的跟前,小声语道:“邹先生,邵文让我请您的部下们……”说着自觉不妥,而此刻邵文又去了红雨阁,于是话声一顿间,便忙带了香芹和雯芹过来陈副官一行人等的跟前,蹲身福道:“各位的席面已经备好,就在后院里头,还请大家多行几步,真是慢待了……”

    “小陈,你带着他们先过去。”邹雷浩说着,突然极严厉的扫视了众人一眼,亢声命道:“只一条,谁也不许饮酒,听到没有!”

    “是,大帅!”立时间,众人轰雷般的答应一声,便是踏着整齐的步脚去了。

    “丫头,你过来。”因见桃喜立在一旁,犹自蹲身行礼目送着卫兵们离开,邹雷浩感慨一笑,不禁将她唤到了跟前,踟蹰语道:“其实有些事我并不清楚,所以方才与你在外头讲的那些话……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说罢,一脸诚挚的看向桃喜,却是惊得她连忙欠身一蹲,惶恐回道:“邹先生,桃喜不敢!再说您本就教训的是……”

    “你与云哥儿俩人着实相像的很……”邹雷浩见她这般,竟是莫名想起了邵云,他一边虚扶着桃喜起身,一边有感而发,叹息言道:“只是这俩人太像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先生见过他!”听邹雷浩突然提及邵云,桃喜眸中一亮,早已是无心去理会他的话中之意,急切问道:“他可好?”

    “见过,就在大前天的夜里……”邹雷浩不置可否的笑笑,他不愿就着邵云的话题多说什么,只假意望去廊下时,却是冷不防一个回身,被身后立着的儿子唬了大跳,“松堂!为何你走路总没个声气!”

    “我一向如此。”邹松堂淡漠的瞥了眼父亲,随即将目光投至桃喜面上,便是突兀语道:“桃喜,难怪你芳心难驻,大公子这么个冷淡书生,言必称孔孟,行必尊儒道,旁日里又只知顾大家,不知顾小家,倘若换作我是你,想必也早该离了他而去了!”

    “松堂!”因见儿子又要无端惹起是非,邹雷浩很是郁然的断喝了一声,随道:“文儿一会就到了,你先与我进堂里去。”说着,看了看满面尴尬的桃喜,又道:“丫头,他胡吣惯了,你不必理会他!”

    “是,桃喜明白……您请……”桃喜一边让着手,一边缓缓抬起头来,却见邹松堂并未跟了一道进去花厅,而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不免心里一慌,开口问道:“你……怎么不进去?”

    “我的话还没说完。”四目相对之际,邹松堂一改往日轻佻模样,尤其是那双眸子,竟似换了个人般,让桃喜越瞧越熟悉,越瞧越移不开了眼去。“还记得离家前,刘兰芝与焦仲卿许了什么吗?她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可那焦仲卿呢?他又是如何回的她?”邹松堂一瞬不瞬的望了她,却是丝毫不理会桃喜眼中的诧异与痴茫,兀自自问自答道:“因为他信不过刘兰芝,所以反驳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至此话声一断,桃喜猛地一个灵醒回神,才发现入目的已不再是那淡然如水的眸光,而是一记极阴鸷的注目自邵文的眼底迸出,正呼啸着扫向面来,“看够了没有?”

    “我……”桃喜被盯得心里直犯怵,也不知邵文是几时到的,方才的失态又是被瞧去了多少,而她本就惧怕他,若一吐实情说自己是将人错当了邵云,只怕不出下一刻,他便会立地发作,但若一味缄默不语,定又会疑心吃味,以为是因着邹松堂一脸皮相的关系,自己才会痴迷相望,于是正寻思着该作何解释时,竟不想邹松堂会帮了自己,先开口言道:

    “这么大个宅子,哪里就能看得够呢?不若派个知趣儿的过来跟前伺候着,顺道带了我四下里转转,岂不妙哉?”

    “如此甚好,我也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倒是要谢你一谢了……”邵文冷冷笑起,说着调转身来,已是手指了邹松堂的方向,命着院里的几个随人们道:“除了红雨阁,他愿上哪儿便上哪儿,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可都听清了?”

    因见小丫头们在邵文跟前盈盈一拜后无不羞红着脸拿眼偷望自己,邹松堂噗嗤一笑,旋即面上一乐,便又恢复了本来模样,轻浮笑道:“我可无福消受这许多,只肖得能借一架瑶琴,去一趟你口中所说的红雨阁便是了……还望哥子能够见谅。”

    这一声来的突然,乍闻之下,桃喜蓦地一惊,却见邵文并无多大反应,只是面上黑沉了些,不由得松了口气,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道:“邵文,咱们进堂里去吧,邹先生该是等得着急了……”

    “好,一会。”邵文毫不含糊的应着,可人却是踱去了邹松堂的一边,直对了他调侃语道:“瑶琴我倒是有一把,刚收的‘海月清辉’,你若欢喜,送你便好,谈何借字?只是这红雨阁走一遭,那可得下辈子了!”话毕,刻意唤了个样貌粗陋的随人过来,挑眉笑道:“好生伺候着!琴就在我书房……”

    “‘海月清辉’?”一阵沉吟过后,当了众人的面,邹松堂毫不忌讳的搂住了那随人的腰肢,俯首深情道:“美人,咱们走,这就去取了那宝物过来弹奏一曲,看看是否真的‘琴瑟和谐’……嗯?”说着,妖冶一笑,回首深深望了桃喜一眼,便是径直去了。

    “狂妄!”邵文怒气回身,却见桃喜蹙眉呆立在原地,正望着暮色苍茫的天空愣愣出神,这让他没来由的想起了方才她与邹松堂对望时的神情,于是须臾之间,那股子强压下去的无明业火竟是又炎炎升腾了起来。“别与我说,你刚才是把他当作了!”只一语未完,邵文已是被自己的话惊得一怔,他没再说下去,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的了,居然会因着邹松堂而想起邵云……

    “当作了什么?”桃喜心里想着事,起初也没在意邵文的话,直到跟了踏上正堂门前的石墀,才也似回神的停驻了步子,怔忡问道:“怎么不再说下去了?”

    “没什么……”邵文懊丧的叹了一气,因见桃喜面上依旧惝惝恍恍一副若有所思的形容儿,不禁扳过了她的肩头,幽幽语道:“你……放心吧,他没事的……”

    “……”桃喜听了明显一怔,虽然知道邵文说的是谁,可一触及他眼中的担忧与歉疚时,原本急切想要问出口的牵挂,竟是被无声的咽了回去。

    “你信我……他没事的。”邵文突然自嘲一笑,垂着首道:“我保证……我保证……”

    “邵文?你怎么了?”桃喜心头一沉,不确定的问着,便忙拍了拍邵文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背,宽慰道:“我信你,我当然信你!”

    “桃喜,我……”邵文颓然的抬起头,须臾之间,原本一张清俊难犯的面上竟是变得沮丧不堪了起来,“我……”

    “好了,你先进去吧,阿庆在哪儿?我去寻他去……”桃喜觑了眼厅里,一边轻轻按下邵文的胳膊,已是莞尔笑道:“邹先生过来,定是有话要与你私下里谈,我不便在场,还是……”她说着迈开了步子,却不想还未调转身形,便是被邵文一把带去了怀里,“你……到底怎么了?”

    “桃喜……”望着远边渐渐升起的白月,邵文蹙眉一唤,早已是无心去顾及身旁鱼贯往来的随人们,拥着桃喜痛心述道:“我不会再负你了,永远都不会了,我保证……这一回,我一定保证……”

    “邵文……”桃喜欲言又止,而此刻的天井院里,醒竹滴答,纱灯摇曳,她茫然的摇了摇头,却见邵文眼中幽幽冥冥的,竟是有那么一刹那,惆怅的胜过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