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浮桃年 > 《浮桃年》第177回 此水几时休
    子时一整,云板声“柝柝”而起,灵堂外,伴着三记沉闷的爆竹声过,一百零八名趺坐着空场地上的僧侣便开始合掌诵起了往生咒。

    一时间,大殿内梵音朗朗,香烟袅袅。桃喜默跪着,听着举哀后族里人一声声凄惶的痛哭声,眼里干涩的竟连一滴泪水也淌不出来。殿内的烟雾愈来愈重,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见邵云回过头来望了自己一眼,又漠然的回了头去,她忙用帕子捂住了唇瓣,须臾之间,只觉着胸口越发憋闷的厉害,便立起身来,悄悄的退出了殿去。

    寂寥的廊下,仅明明暗暗的悬着几只白纱灯,所有的人都聚去了空场地上,桃喜独自缓步走着,此刻月已西仄,繁星密布的夜空,在她看来,却独独少了一颗最清最亮的星。这样的夜,让她没法不想起缪霁兰,当然,还有湖心岛上那一片火也似燃烧着的忘忧草……究竟留下是对是错?她不断在心底问着自己,久久没有答案,只知道还想留了邵云身边,无关风月。

    渐渐的,传入耳边的诵经声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桃喜也不知自己走出了多远,望着面前临时搭筑的戏台,殊不知自己竟又一次踏进了“禁地”。

    “我看咱们府上是出了丧门星了……”

    “丧门星?谁呀!”

    “嘘……还能有谁?不就住了西苑那位么!”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几回幽兰居闹得凶时,我还见她三更半夜的往那处跑呢!该不会……她就是那脏东西吧?”

    黑暗中,像是有两人身坐在戏台前的条凳上,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桃喜忘了提盏灯出来,想起缪霁兰出殡的那一晚,虽听着俩人说的是自己,倒也不敢走近去,只远远站着问道:“谁?谁在那儿?”

    “我看就是!”

    “你少唬人……”

    “谁唬你了?你瞧她一回来,整个人都像变了似的,那日院里你不在,那疯劲谁见了不怕?这不,二少奶奶当夜就害了心病,还有老爷,好端端的人不没了?说是三奶奶缠死的,我看吧,还是西苑那位!”

    “说来也怪,二少爷人明明在府上,怎么就不见了?难不成也是她做的怪?”

    “什么怪不怪的,二少爷八成是不好了……活该!他俩人可脏的很……”俩人似乎并没察觉到身后一步步走近的桃喜,肆无忌怠说着,继而咯咯的笑了起来,“下一个呀,就轮着邵云了……”

    “邵云是谁?”

    “邵云就是大少爷啊,呆子!”

    “那……他也会死么?”

    “当然!只要是跟那女人沾着边的,统统得死……”

    “是谁院里的奴才!出来!”桃喜面上涨得通红,听俩人越说越放肆不堪,她再是忍不住,一把扳过其中一个的手胳膊绕到前头看时,手心里突然一空,紧跟着俩人就在眼前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咯咯的笑声还回荡着半空中刺耳的响起。

    “统统得死……都得死……”

    “好啊……下一个轮着的是邵云,是邵云……”

    桃喜被这诡异的一幕唬得心里直犯怵,却不肯离开戏台子半步,站了原地四下里环顾着,一时之间,只见两道白影急速向身后掠去,她猛地一回头,原本还一动不动摆着边上的两个纸偶人此刻竟骨碌碌的转动着画上去的眼珠子,正盯着自己咧嘴在笑。她蓦地一惊,通红的面上一下变得惨白了一片,遂已,寒浸浸的冷汗便从后背细细密密的沁了出来。

    “统统得死……邵云也得死……”

    “咯咯咯……邵云死,邵云死……”

    很尖锐的男女声,夹着嘲弄的笑语一递高过一递。“住口!”桃喜突然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愤怒来,让她忘了恐惧,踩着条凳攀上戏台子去,一探手,已将一边的红色纸人推倒在地,一面用力踏着,口中喊道:“胡说,你们胡说!”

    “你不死,邵云死,邵云死,你不死……”一切似乎没用,被踏得散了架的红纸人依旧笑着,说着,破碎的眼盯住桃喜的身后骨碌碌转动着,半张嘴一张一合,“你不死,邵云死……”

    “邵云死,邵云死……你不死,你不死……咯咯咯……”

    身后有黑影一层层迫近,风一过,那黑影便越发晃动得厉害。桃喜大口喘着气,紧捂住双耳也不回身去看,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忽地望见台子深处立着的两盏丧灯,一个灵醒过后,已取下了里头的白蜡烛,朝着身后的黑影毫不犹豫的掷了出去,“他不会死!不会!”火光划过的一瞬,她看见绿色纸人“哗”的一下烧了起来,嘲弄的笑声换作凄厉的呼喊在耳边紊绕不去。桃喜突然残忍的笑了,望着倒了地上的木架子与另一摊红纸片痛苦的翻滚在火里,她一瞬不瞬盯着,翕合的唇瓣喃喃不停的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语,“他不会死……他不会……不会死……”

    有风吹过,赶着热炎炎的焰火直往上串,白幔一寸寸被燃着,在风里“呼呼”啸着,又将火苗洒向戏台子上去。火光映满了桃喜苍白的面,她无力瘫坐在地,却痴迷望着眼前的一切,低低的笑出了声来。

    ……

    “夫人,夫人!”一个小厮夺门而入,也不及请安,急急跑了李语晴身旁,手指着祠堂院外的一片空场地,一面揩着热汗禀道:“走水了……夫人,外头那处戏台子走水了!”

    “怎么回事!”李语晴一惊,撑起身子走了门边上一望,顺着小厮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祠堂院外的上空有缕缕黑烟正在冒起,倒还不见火光冲天,想必火势并不大,便又踅回身来,望着堂里一干人等从容一笑道:“各位且宽心,没有多大的事,野猫子撞翻了灯台而已。”话毕,摆手招过一旁的管家吩咐了几句,这才低声附着邵云的耳畔,说道:“云儿就在这处招呼各位族长,外头的事有娘在,你无需操心……”

    邵云累极了的人,闭着眼点点头,却不知怎的想起了桃喜,回头不放心的望了眼,见只有阿籽一人在,不禁心下一沉,问道:“阿籽,她人呢?”

    “谁?姐姐?方才还在的……这会去哪了?”阿籽睁着懵懂的眼,佯装不安的望了望身旁空起的蒲团,再看邵云时,他已摘了孝帽,正赶着李语晴的身后大步朝灵堂外走去。

    “大少爷,等等阿籽!”阿籽忙也追了出去,听廊下人说有个女子困在了火里,她起初还不在意,待到跟着邵云远远的近了戏台子下,才结结实实的唬了大跳。

    “云儿,你怎么来了?快回去!”李语晴的身后是一大片火场,此刻,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偌大的一个戏台子早被烧去了大半,连着台下的几排条凳一并融进火里,正焰焰腾腾的吐着火舌,像是要扑了面上来似的张牙舞爪。

    “谁在里头!”邵云并不理会李语晴的问话,一手拦下赶去火里救人的小厮,也不等他回答,便又焦急问道:“是不是桃姨娘?是不是!”

    “回少爷的话,好像……好像是……”火光映红了邵云一双淡然的眸子,小厮愣愣望着他,只话犹未完,身上罩着的一件长袄已被邵云一手扯了下来。

    “云儿,你这是做什么!”见儿子一语不发,披了长袄,又兜头兜脑的浇了自己一身的凉水,李语晴这才转醒过来,一把攥住邵云的手胳膊,已是慌声语道:“万万不可!你万万不可为了她以身涉险……为娘不答应!”

    “请母亲放开手!”邵云急速闪了眼火场,见李语晴不肯放手,心里一急,竟猛地推开了她,一面朝火里走去,头也不回的说道:“她若有什么事,儿子绝不独活。”

    李语晴狠狠一怔,阿籽忙同几个婢人扶住了她,却哪里肯让邵云去,合着几人的力拦下了他的身形,阿籽更是从身后紧紧环住了邵云,疾声劝道:“大少爷何不将心比心!您若有什么事,又叫娘跟我如何独活?!”

    “云儿别去!”眼见几人都拖不住邵云,李语晴已是被气得心摇神颤,她没的法子,最后只能望着邵云决绝的背身,痛心问道:“玉娇那孩子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如今你是做父亲的人了,还要娘来为你担惊受怕么?”

    “少爷得罪了!”趁着邵云身形一顿之际,管家忙带着人在他的跟前围拢了一圈人墙,他再是出不去,望着几步之外快要被烧塌了的戏台子,胸口突然剧烈的疼痛了起来。

    “快!你们几个快去找桃姨娘出来!”

    “云儿……旁人去寻也是一样的,你莫怪娘……”

    “大少爷!姐姐不会有事的……”

    是谁在一旁一语又一语,吵吵嚷嚷的,直震得耳边嗡嗡作响。邵云一眨不眨的看那戏台子轰然一声从半空中坍塌下来,痛苦的摇了摇头,紧跟着一下跪倒在了地上,也不说话,只是木然的望着缓缓被熄灭的一片残骸,直到泪眼模糊,才僵硬的立起身来,“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为什么!”一遍遍的问,一遍遍的没有想要的答案。正此刻,桃喜却赫然出现在了满地的残骸之中,一头一脸的烟灰,被烧得残破了边边角角的衣裙,让她看去好不狼狈,可她真的就立在那处,立在戏台子的背后,毫发无损。

    “是我不小心烧着了戏台……”桃喜的嗓音缓慢又低沉,垂着首走来众人跟前,像是经历了一番巨大的浩劫,虚弱得随时都可能倒下去,“还望夫人和少爷责罚……”

    邵云迎着她走近了几步,一口气松下去,似乎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朗朗星空下,这份强烈的失而复得感是如此撩拨着他的心,他什么都不想怪了,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一把揽过自己心爱的人,就这么站到天荒地老,可他还是不能,半道里停下步子来,一张口,语气中便就带上了深深的责问:“你做什么烧着了戏台子?方才为什么要躲着不出来!”

    “戏台子上摆着的两个纸人说你要死了,一直笑个不停……所以我放火烧了它们……”桃喜仍自低着头一脸颓然与沮丧,她不敢去看邵云面上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他从来不信,既然不信,又为何要讲?此般想着,她也顾不得什么众目睽睽之下,猛地一抬头,竟不能自禁的痴痴笑了起来,“我没有躲着不出来……我是真的以为自个儿死了,被火烧死了……可我也情愿死了,情愿死了……”

    “你不能死,我也不能……别想太多了,我送你回去。”邵云多少有些心乱,犹豫着牵过桃喜的手,仅下一瞬,她却蓦地一缩,又收了回去。

    “我还没有恭喜你……恭喜你要做爹爹了。”方才的一切桃喜都没能看的清楚,只听见李语晴刺耳的一语过后,邵云就站住了步子,再没朝她走来。而她孤零零的一人愣在戏台后边,竟是连冲进火场的气力也没有了。

    “桃喜,你知道就好,今日的事,我也不与你计较什么了,你且跟着云儿回屋歇着去吧……他也累了。”见儿子被桃喜的话触得一时僵立在地,李语晴微微一蹙眉,走了桃喜跟前冷冰冰的望着她,末了,才又回过身去,温和的拍了拍邵云的肩头,说道:“云儿,好好记着娘的话,你如今是做父亲的人了,该体谅娘的一番苦心了!”

    “到了今时今日……你们竟还能如此坦荡?我……”只话未完,桃喜突然痛苦地拱起了身子。邵云忙拨开李语晴去扶她,却见桃喜绝望的一双眼木愣愣的盯住自己,竟从唇齿间呕出了一大口的猩红来,“你,你们……骗得我好苦……”

    天旋地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曾经住过的东偏院,水红的帷幔荡起又飘落,两支龙凤珠簪了金色的桃花煌煌燃起在帷幔外头,桃喜轻轻挑开帘幕向外看,墙上挂着的小象不知何时已换了模样,像她又不像她,她回头去问邵云,邵云却突然不见了,紧跟着眼前一黑,一切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