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浮桃年 > 《浮桃年》第179回 何处惹尘埃
    立秋已过了半旬有余,铄石流金的天渐起凉意,西南战事却在此刻一触即发,几度烽烟浩劫。可即是如此,生活着鱼米之乡的民众,仍自一派歌舞升平中安静与祥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所有一切都离得太远……

    并不特地挑剔了日子,农历七月初七乞巧节,格拉芙家族医院破土动工,邵云应邀剪彩,各大时报的记者也纷至沓来,聚着繁华的大东街门六十号内外,口中问的无外乎政治相关:

    “邵先生,民国政府已正式发文对德、奥宣战,请问在此关头,您为何还要与艾瑞克先生合建医馆?”

    “您的行径,是否可以理解为对民国政府的不信任?请回答!”

    “据行内人员透露,邵氏银行在二公子掌事期间蠹空严重,不得以与军方合力发售军用卷以求作幌调实银入库,请问确有其事吗?”

    “邵氏银行连日出现挤兑现象,这一回出让祖地,是否也与实银亏空有关?”

    “邵先生,您不惜一切代价收回本行发行的军用卷,究竟目的何在?抑或又是一张幌子?”

    “……”

    一片闪烁的镁光灯下,一向沉敛少言的邵云不过浅淡一笑,若不细意看,甚至连唇角的弧度也辨识不得。他极少在人前言及政治,作为一方商绅,更是视作大忌,只留下几位助手虚于应付,便匆匆上了车驾。

    “听闻邵老爷新丧,二公子并未出现,其中是否另有内幕呢?”

    “大公子,您与令弟的关系并不和睦,传言可真?”

    “不好意思各位!请让一让,都回吧!”纷纷扰扰的追问,渐成了大宅门内的隐情,长随们人手相握,好不容易拉作一道人墙隔开记者,江闰月忙也跟着上了车驾,合起车门搁下帘子,暗处,只见邵云一手不自觉的缓缓攥拢,面上却依旧淡然无色道:“走,咱们回行里。”

    “邵先生——请等等!”帘子外头隐约传来杰斯敏的声气,车子微微一晃,便又停住。

    邵云挑帘一望,看见不远处一大群记者仍聚着不肯离开,不免有些踟蹰,抱歉的坐在车厢里一欠身,说道:“杰斯敏小姐,恕云不便再下车来……请问还有何事?”

    “邵先生是真的不参加使馆的晚宴吗?”回头瞥了眼人群处,杰斯敏假意一脸苦恼的神情望向邵云,却又忍不住,噗嗤笑道:“他们真叫人烦恼……哦不!是无奈,很无奈……”

    玩笑话过,邵云果不其然的无奈一笑,刚要开口婉拒,帘子外头突然递进了一只洋红绸缎缠作的圆纸盒,上还系着阔边金丝带,看去精致十足。他疑惑的接下手中,不及细问,杰斯敏又示意仆人奉上了一大箱白葡萄酒,她这才望定了邵云,俏皮的眨了眨眼道:“我不知道你们中国人怎么过七夕节,如果是在我们那里,就该送对方巧克力和玫瑰花……邵先生不肯赴宴没关系,不过礼物一定要收……”

    她迷人的笑,让邵云诧异了半饷,杰斯敏是何时离开的视线,他竟浑然不觉,只迎面投来的另一道注目,倒叫他觉着异样的尴尬,“闰月……你一个劲的瞧我做什么?”

    “我只是纳闷,少爷您说,方才杰斯敏小姐是生气了还是不生气?”江闰月睁着懵懂的眼,想着本不该这个年纪懂得的情愫,天真问道:“照理说来……少爷不赴宴,她该生气才是!为什么还要送您礼物呢?”

    “我也不知……”邵云忙瞥开眼,眼底难掩疲惫与局促。车轮缓缓碾过,不一会,已过几条巷子,前头遥遥望着,再有一个拐口,便进了双狮街面。

    “闰月,还一段路,咱们走着过去。”邵云忽地命停了车夫,起身踏下车来,但见一路上彩灯遍布人潮涌动,还未入夜的市集,因赶着乞巧时节,纷纷围拢了众多的年轻人儿,正是红男绿女,人面桃花相映红……

    江闰月手捧着杰斯敏的礼盒,看看这处的泥人摊子,栩栩如生的织女摆在当央,仿若出神的凝望着天各一方的牛郎,而那处七彩斑斓的几排风车,哗哗啦啦在风中转动着,转出如梦似幻的晕环,又即刻吸引了孩子的注意。

    邵云从小贩的木架上要了一只最大的七色风车,递过江闰月的面前,继续朝前走。天穹的尽头,渐渐瞭见一抹沉色,至于哪一颗是牛郎星,哪一颗又是织女星,人人抬头遥望,他却默然不视,一切与己无关。

    “少爷!”江闰月蹦跳着跟上来,一手高举着风车,笑得一脸灿烂,“总归是咱们这处好,有那么多好玩的玩意儿!”

    “风俗人情不同,不可一概而论,明白么?”邵云驻步一停,回身看时,江闰月充满童真的一张小脸掩在七彩晕环中,正好奇的打量着杰斯敏的礼盒。“你若心有疑惑,不妨打开了里头瞧瞧是什么……”邵云看了一笑,伸手去接闰月手里的风车,示意他先拆开礼盒。

    “我知道里头是什么,不用打开了瞧,也知道!”江闰月笑吟吟的抬起头,风更大了,手中的风车越发哗哗啦啦的响,“是巧克力!听人说甜的,可比麦芽糖块好吃多了!”

    “是你的了……”远远的,已见八盏宫灯晃在银行的门檐下,璀璨煌煌。邵云爱怜笑笑,一手揽过江润月的肩头踏进门面,原来几位经理和管事都不曾离开,正一道处在议事厅内静候邵云,他们不曾想到他会辞了使馆的晚宴,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作揖迎道:“少爷这般早就回了……”

    “心里挂着事,不敢久留……”邵云略一点头,向各位管事团团一揖,问道:“一切如何了?”

    “甚是顺当!”管事们异口同声,不免相视笑了起来。

    “好!”邵云一眼已见堆垛得满满一桌案的军用卷,知道是最后的份额了,会心一笑,便命人燃了一只大火盆在花园子里。天色不知何时黯淡了下来,半空中,早有人升起了孔明灯,如星如火明明闪闪,邵云抬头不小心望见了隔得颇近的两颗璀璨之星,究竟两者间有没有架起鹊桥,他瞧不真切,平视前方看时,空旷的花园子里,火盆蹿起炎炎的火苗,将一沓沓军用卷烧成灰烬,冉冉随风飘走……像一炬燃尽了满院子的坚守,他终归只得如此,也只能如此,用一把火去烧毁弟弟错失的所有。

    再回来议事厅,江闰月端了小食堂留的饭菜汤水送去邵云的办公房,邵云一时还有话交代几位管事,刚坐下首座,原本还候在柜前的钱经理却跟了进来,就地打了一拱,便手指着屋后的库房,面上掩不住笑道:“少爷,请您和各位移步库房里一瞧——是好事儿!”

    邵云不语,疑惑起身来,只是打头将手一让,跟在钱经理的身后步去了库房。一众还未完全踏进,已见亮如白昼的库房中,一排六只大樟木箱撂在地下,铁索相缠,巨锁禁锢,像是藏隐了一笔不可告人的财富。

    “少爷,请看!”钱经理显得有些兴奋难抑,摆手一招,两边的长工忙启锁去链,六只箱子齐声被打开来,一瞬间,库内金光四射,耀眼刺目——众人眼前一亮,竟是码得纹丝不乱的满满六箱子金条!谁料得着?一众震撼之余,齐刷刷的目光又投向了钱经理。如今避世不及,何来有人还如此大的手笔?莫非不义之财?

    “钱经理,怎么回事?”邵云淡淡的扫了一眼,示意长工们倒出箱底一查究竟,钱经理一见,不好再卖关子,忙上前止住了,笑着连连摆手道:“少爷不必查,这几箱子硬货如假包换,全是晚些二少爷让镖局的人解送来的,刚刚入库呢!他这一回,可谓与您同心同德了……”

    钱经理话说一半,几位管事尚在酝酿着附和,邵云却无端一口截断了道:“今日大家辛苦,请各位先回吧。”话毕锁落,满屋金光一下被密闭在箱木之中,邵云毫不含糊的命人重封了锁链,立着库房檐下,突然叫住了钱经理,问道:“二少爷可有书信,只言片语?”

    “这倒不见……”钱经理侧转首思忖着,蓦地想到了什么,惊奇的看向邵云,“原来二少爷并没与您通过气……怎么会?”

    “没有就算了……”邵云说着,回头望了眼已落下门的库房,拾级而下,路经荒芜的花园子,莫名停驻了步子,“钱经理,你且将这些金条封库,挂个账面给他……就这么办吧,没有我的准许,行里无论出了什么状况,都不得动他的一丝半毫,听着没有?”

    “这……是了,少爷……”钱经理心里疑团滚滚,见邵云独自走远,也不便好奇再问,抚了抚唇上的八字髭须,只原地目送着,小声嘀咕道:“邵老爷正新丧,兄弟俩这就分家了?够快的……”

    夜风细细腻腻的吹过,空下的一片焦土地,似乎并不忘曾经扎根过内里的丛丛桃林,生命交融,也曾不分彼此过,纵使呼啸的大火吞噬了所有,纵使生命注定要终结,可一切毕竟存在,深刻的烙印挥之不去……

    “少爷,孙先生来了有一会了,我请他在您办公房里坐着呢!”还未踏至甬道口,江闰月便从办公房门外一溜小跑的迎了上来。

    邵云轻轻点了点头,只见青石板上,淡淡洒下月华,两人一大一小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踽踽独行中,如何不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