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勒胡马 > 《勒胡马》第十四章、道家来访
    造纸术和印刷术对于教育的普及,居功甚伟,之所以中国能在中世纪一千年间始终领先于世界,靠的就是这两样法宝。裴该既然掌握了后世的见识,当然一有机会,就会改良造纸术——主要是降低成本——和“发明”印刷术了。

    雕版印刷术其实并不复杂,理论上一两百年后就会产生,至唐代开始大行于世。复杂繁难的是活字印刷术,要到宋代才由毕昇首先发明,然而毕昇做了一辈子雕版工人,再加天才妙想,搞出来的木活字仍然缺乏普遍适用性,故而湮灭不传。裴该本人哪有那个本事,再加足够的精神头提前发明出来呢?只好将创意讲给雕版匠人听,让他们去自行摸索了。

    然而到目前为止,几乎一点儿曙光都还没能瞧见。

    董景道并不清楚何为“版刻之术”,闻言不禁微微一愣。裴该趁机固请,董景道就说:“老夫躬耕之余,略有所得,亦当书写出来,以献裴公。然出仕之事,实难从命啊。”

    裴该相信“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所以继续规劝。老先生想了一想,便道:“对于近日关中士人之议论,老夫倒有一个想法,当芹献于裴公驾前……”

    “先生请说。”

    “关中本为文学渊薮,然自季汉以来,地益贫瘠、学益衰微,是以关中世家,多不如关东,尤其河南、南阳、颍川之间。今裴公留镇关中,欲先定西陲,再为国家扫平秽氛,本当牢固人心,优抚世家……裴公却似有反其道而行之意……”

    裴该对他这番话有些不大感冒,但还是耐着性子倾听下去。

    就听董景道继续说:“裴公既留关中,必当多用关中士人,若能高彼等之家世、声望,则些许小怨,或皆消弭矣。”你得多少给关中各家点儿甜头吃啊,抽一鞭子给颗蜜枣,才是驭下之道。

    裴该颔首道:“先生所言是也,但不知有何良策教我?”

    董景道说了:“老夫忝为郑学后进,于儒林中有些声望,不如老夫为裴公做一部《姓氏志》如何?”

    裴该双睛略略一亮,忙问:“何谓《姓氏志》?”

    “总括天下世豪姓氏,书其缘由、功绩、官途,于此之间,略作曲笔,高抬关中各家可也——自然,国姓之下,当列裴氏为第一……”

    从前门第高低,都靠朝野舆论——当然更主要是朝里有没有当高官,地方上有没有出任中正官的——并没有明确排位。西晋时期,高门无过贾、裴、王(太原)、荀,那是因为贾、裴本是大族,历任执政,王氏、荀氏则都出过经学名宿,子弟多做三公。但至于具体谁高谁低,谁一谁二,其后各家是怎么个排名法,却没人真去研究过,估计也研究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所以董景道建议,我可以帮你写一本《姓氏志》,把天下门阀做个排序。首先把你裴姓列司马之下第二位,贾、王、荀都往后搁,以此更加哄抬你的身份、名望。当然啦,这是锦上添花,并非雪中送炭,若要雪中送炭,就必须得趁机抬升关西各家族的名次。

    好比说乌氏梁,搁从前可能连五十名都进不了,还必须得排在本支解县梁后面。但如今梁芬贵为司徒,梁浚又即将当上国丈,那这一支就必然水涨船高啊。他们自己奋斗得来的,未必会感激你,但若你能出一本书,把名次确定下来,那他们肯定会高兴不是?

    关西其他家族也是如此,你借着出书的机会,提高他们的排名,他们自然会觉得跟随你前途有望,你也没有要撇开世家的意思——只是各家升降,得由你说了算。

    这书由我主笔,裴公你算出资方和出版人,靠着我在儒林中的声望,以及你在朝廷中的权势,还怕不能传抄天下吗?还害怕成不了权威出版物、排行表吗?

    裴该闻言,先是蹙眉,继而大喜。蹙眉是因为,他担心这事儿反而会拉开世家和寒门的距离,使得世家坐大;可是再一琢磨,正如老先生所言,谁算世家,谁算寒门,从此不是靠占田多少、势力大小,而是由我来把持舆论,这也算是一大进步嘛。

    想想原本历史上,唐太宗曾命吏部尚书高士廉、御史大夫韦挺等人编纂《氏族志》,结果初稿上来,仍列山东崔姓为第一,陇西李氏得往后排。太宗大怒,责令重修,说“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才终于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还刻意打击报复,把崔姓降为第三等。

    这是世家对皇权的一次试探,结果皇权得胜,传统世家势力就此受到打压,很多庶族新贵得以获得与其官品相符的社会地位。所以等到宋初编纂《百家姓》的时候,就不再出这种妖蛾子啦,直接定国姓“赵”为第一,吴越王的“钱”为第二。

    世族政治,就此彻底让位于官僚政治。

    裴该想到,这是可以捏在自己手中的一件强有力的舆论武器,从此家族升降,黜陟由心——既然不可能一举将世族政治彻底摧毁,不如用这种春风化雨的手段徐徐更替之——不禁大喜过望,急忙躬身向董景道致谢,请老先生您这就开始动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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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景道最终也没有答应出仕,不过裴该特意命人辟了一条可行车马的道路通到他渭汭草庐,以便往来,返回长安后,他还三不五时地遣幕府官吏前往拜会老先生,并且聆听其教诲。

    然而裴该回到长安后不久,就被迫把什么《姓氏志》暂且抛诸脑后了,因为别有一件大事占据了他所有工作以外的时间和精力——荀灌娘即将临盆。

    裴该在此之前,就遣人遍访关中乃至河南,寻找有名的产科医生和稳婆,为孩子的降生预做准备。各方推荐上来的人才,他都要逐一问答,择优斥劣,对于那些医生和稳婆将出来的方子,或者打算实施的手段,也都要由他过问、首肯后,才可施用。

    其实裴该并不懂医,大夫们开出来的药方,多数都瞧不明白。只是他觉得中医药存在、发展了数千年,总应该有些合理的地方吧?而就算不合理,如今也没有现代医学可用,总不能讳疾忌医,干脆不看病、不吃药。所以荀灌娘孕期若有不适,该吃中药还得吃中药,只是大司马得先瞧过了,再召太医令蒋通来咨询过,才准烹煮。

    因为有些方子瞧着就不靠谱啊,好比说你下俩蝎子,犹有可说,非得要一雌一雄,还须原配夫妻……这不扯淡哪嘛!而且荀灌娘身体素质向来很好,相信普通小毛小病的自己就能扛过去,故此为怕损及母亲和胎儿,所有性烈的虎狼之药,一概不准用。

    就这样战战兢兢,终于临近了产期,裴该整天坐卧难安。不过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防的也都防住了,余事只能凭运气、看天意,是非人力——尤其这年月的人力——所能更易也。只是想到本时代胎儿的存活率之低,总让裴该难以释怀。

    所以最后这几天,裴该也不跑长安小城内的尚书省故址去办公了,军政诸事都在大司马府前堂处理。且说这一日正心不在焉地批阅公文,忽然门上来报,说有一名士人投刺求见。

    近一段时间来投大司马的士人络绎不绝,裴该初时并不在意,但当他接过名刺来瞧了一眼后,却当即吩咐道:“快请进来。”

    因为名刺上简简单单写着:“丹阳句容处士葛洪。”

    其实葛洪葛稚川只是一介修道者而已——这年月还并没有专职的道教教职人员,故此他才自称“处士”——裴该又不想炼丹,也不求长生,加上正担心老婆生产的事儿,原本未必会在意。问题还在徐州的时候,裴该就心心念念请葛洪来“发明”火药,虽说时过境迁,用不大上老家伙了,但还是本能地便即答应接见。

    时候不大,只见一名士人葛衣幅巾,拱手而入。裴该定睛一瞧——这真是葛洪吗?

    因为在他想象中,葛稚川应该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可是没想到进来这位胡须虽长,却如墨染,面色白皙,且少皱纹——这瞧着就不比我大几岁啊,还是个中……中青年嘛。

    对方进门后便即长揖不拜:“草民葛洪,拜见大司马。”

    裴该也不挑礼,乃请葛洪落座,开口就问:“不知先生年齿几何啊?”

    “草民是太康五年生人……”

    裴该掐指一算,原来才比我大五岁,虚岁三十四……果然年轻啊,我还当他是修炼有成,所以才驻颜有术呢!

    想来这是自己思维的误区,就光知道葛洪为东晋著名道士,以为必是长者。其实仔细想想就能够明白,倘若葛稚川如今就七老八十的,那理论上入东晋后不久便将逝去,后世该当记作“魏晋间道士”了……

    于是寒暄几句,问及葛洪的来意。葛稚川拱手笑道:“洪今北上,专为向大司马谢罪也。”

    其实这是瞎话,葛洪渡江而北,其实是因为修炼遇到了瓶颈,所以才起意游历中原,遍访同道,以资补益。

    这年月道教的主脉还是五斗米道,初由张陵、张衡、张鲁祖孙三代传播于巴蜀,等到曹操攻入汉中,迁张鲁等于邺,遂在中原地区逐渐繁盛起来——后世的北方天师道、南方龙虎宗,此际尚未成型。

    如今,也就是原本历史上的东西晋之交,道教最繁盛之处,首在蜀中,次在中原,江南只能垫底。故而葛洪听说裴、祖已定河南、关中,那四川暂时去不了,我不妨往中原去寻觅同道,参详术法吧。

    他在河南、颍川之间遨游经年,然后西入关中,主要目的是前往终南山去寻访梁谌。梁谌所在派别,后世称为“楼观派”,于北魏、隋、唐之际繁盛一时,且对几代皇家影响甚深。但是楼观派的资料大多是后人伪造的,什么关尹喜创教、尹轨下凡授梁谌天书云云,除本派自说自话外,根本就无从考证。

    事实上梁谌本人隐于终南山,名声亦不甚显,葛洪还是在河南游历的时候,偶尔听人提起过,故此远来拜访。可是他跟梁谌对谈了三天,发现对方肚子里货色有限,而且两家对于经典的理解大相径庭,根本对自己起不到丝毫的帮助作用。因此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程的时候突然间想起来,我那个徒弟彭晓彭子勤自离徐州后便再无消息,他是不是在长安城中哪?既然来到关中,不妨去见上一面吧。

    结果进了城一打听,彭子勤已然获罪,被贬为苦力……

    终究曾有数年师徒情分,葛洪便即来谒裴该,想请他放了彭晓。只是初见面还不方便明言,于是才说我来,“专为向大司马谢罪也”。

    葛洪说了,当日裴公将上古密方授予劣徒彭晓,他自己搞不定,写信来央告我帮忙,我觉得此方大有益于烧炼,故此依法施行——“是未告裴公而自为,其罪一也;复彭子勤用我授之方,所炼亦不如裴公之意,乃至索系,此过原在于我,其罪二也。故而特来谢罪。”

    裴该笑笑,说也没有那么糟啦——“先生之方,其实大略已成。”

    葛洪说我也听说了,随即手捻胡须,面容一肃:“原本以为裴公传此术,求验方,是欲修身而求长生,不料竟成杀人之法……”

    裴该反问道:“昔老子既通天人之本,明变化之道,何不自修,而偏要传五千言于后世?是知自修不若度人,独自长生,何如导引众生?我今虽以先生之方杀人,所杀者亦皆胡虏,所为护国、救民,孰云不可啊?先生难道因此而不快吗?”

    葛洪微微一笑,说:“裴公之语,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是儒家言,非我道家语。然而诸法皆通,孔子亦曾问道于老子,斯言不为无理。只是……既然如此,彭子勤是有功于国,又因何故,反倒获罪呢?”

    裴该心说原来如此,你跟这儿等着我呢……

    于是解释道:“正如先生所言,彭晓虽然得我授术,却不能验,要向先生请教,则其所献之方,本是先生之功,彭某有何功劳啊?他不仅贪先生之功为己有,而且隐没资财……”

    话还没说完,突然门外传来裴服的声音,语气颇为惶急:“主公,夫人难产——请主公速往后寝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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