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勒胡马 > 《勒胡马》第四十九章、得无惧怕朕么?
    且说裴该率郭默、裴熊二将,并禁卫三百骑,即于接诏的次日离开长安城,一路疾驰,不过六日,抵达了洛阳。

    司马邺听闻裴该到来,不禁大喜,对朝臣说:“裴公果然忧心国事,其来甚速啊……”本以为起码要半个月以后,裴该才能到的。

    而且在此期间,各方军情传报,石勒分兵踏过封冻的黄河,骚扰兖州,祖约率州郡兵马拦阻,堪堪将敌击退,本身却损失惨重——交换比几乎超过了三比一——乃十日间三次向洛阳请援。同时石勒命王阳统军进逼太行隘口,李矩来救,中伏而退,激战五日后,隘口终于失守……

    不过上党兵倒并没有因此而大踏步进入河内,因为支屈六在此之前就接到了石生的求救信,乃率主力西向应援。

    所以形势对晋方全面不利,羯军游骑也常在成皋关以北游弋,洛阳内外一日三惊。当此情势之下,别说梁芬、司马邺了,就连荀组都盼裴该之来,如大旱之望云霓……

    裴该先自入朝陛见了,然后便前往骠骑大将军府,去探望祖逖的病势。祖士稚仍然下不了榻,只得在儿子祖涣的扶持下,勉强抬起上半身来,与裴该相见。裴该定睛一瞧,就见祖逖原本一张黄中泛红的老脸,如今是惨白如纸,就连双唇都丝毫不见血色。终究相识已久,交情莫逆,他不禁眼圈一红,黯然垂下泪来。

    这倒并非演戏,确实是心中伤痛。裴该不由得就想起了一句诗:“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诗的原意暂且不论,但见昔日驰骋疆场、昂扬奋发之人,竟然僵卧于榻,病重若此,任谁都难免会鼻子发酸吧。

    于是一把抓住祖逖哆哆嗦嗦伸过来的手,落泪道:“祖君,数月不见,缘何如此啊?”

    祖逖叹息道:“是我自恃体健,不善加养护,乃至于此……已届知天命之年,确实不能不服老啊……文约,我若是去了,国家唯仰仗君。”

    裴该赶紧摇头:“祖君何出此言?君为一世之雄,国家重将,自当马革裹尸,岂可老于席箦?”他本脱口而出,再一琢磨,呀呸,我这话同样不吉利!

    祖逖嘴角略略一抽,说:“本欲东事我以身当之,不想有今日,有劳文约东来。未知于今日局势,文约可有腹案否?”别谈我的病了,我也没那么多精神头跟你聊闲篇,咱们还是说说国家大事吧。

    裴该点头道:“乃有两策,未定上下。”

    “请说。”

    “其一策,诱引羯贼过河,即于河南腹心之地,以坚城为凭,四面包抄,杀灭其主力;其二策,分兵护守,与之久持,待其自退。祖君以为何者为优啊?”

    祖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可使羯贼过河!”

    随即解释说:“倘若我不重病,此计或者可行;而我既病,文约初至河南,统驭中军,将吏不能无疑,疑则难以周全,一旦使羯骑迫近洛阳城下,朝议纷纷,必不能使文约继行其策啊。不如分兵守险,徐徐以迫羯贼,彼运路较我为远,不耐久持,最多二三月间,必然退去。”

    裴该说好——“自当依从祖君。”然后又问:“确如祖君所言,我初至洛阳,于河南将吏多不熟稔,运用未必应乎其才,将吏不能无疑。则若有不肯从命者,如何处置为宜哪?”

    他这其实是在向祖逖要权了。祖士稚闻弦歌而知雅意,即一指祖涣:“我当使犬子明告诸将,皆须听从大司马之命,若有不从,或杀或贬,一如文约之意。”

    裴该得到祖逖的承诺,便即辞出,随即在门外遇见了洛阳令蒋通。

    蒋通蒋子畅曾任太医令,不过他虽然师从挚虞,学得了皇甫谧的医术,却志不在行医,裴该也曾经答应过,只要他把太医署的架子重新搭起来,便可转授他职。于是在朝廷东归后不久,蒋通便得以出任洛阳令,执掌都畿。

    洛阳令虽仅千石,却名高而权重——就好比河南尹位尊,独在诸郡国守相之上,甚至可与州刺史乃至九卿并肩——就蒋子畅的出身和资历,本来是轮不到他的。一则在长安之时,上起天子司马邺,下到梁芬等显宦,自身或者家人,全都由蒋通给瞧过病,深受其惠;二则让蒋大夫看病都已经看习惯了,最好还把他留在都内,方便不时召来问诊,因此乃授此显职。

    这回也是如此,虽说司马邺派过多名太医来为祖逖诊治,祖涣还是请蒋通也拨冗登门——那些太医多是蒋通召来的,等若出其门下,则找弟子不如找老师来得稳妥啊。

    此际裴该遇见蒋通,就问他祖逖的病情如何,蒋通先是一大套医学术语,听得裴该一头雾水,好在很快便说到了重点:“大将军病入脏腑,确难调治,等闲不得瘳也。唯静置安养,若能过此一冬,明春或者有望渐愈。”

    裴该忙问:“在子畅看来,可有几成机会病愈啊?”蒋通心说这我可说不准,但眼瞧着裴该殷切的目光,乃宽慰道:“总有六七成机会。”裴该心说过百分之五十了,那就不错——“国家安危,在于祖君,而祖君安危,全赖子畅。若能使其病得愈,子畅功高,即九卿可致也!”

    蒋通得了承诺,不禁连声道谢。裴该也不跟他多说,急忙出府而去,当夜就密会了梁芬和殷峤。

    次日上奏,请复七军——荀太尉你不是一直有这个念想吗,我便如君所愿。

    但是裴该所谓的七军,基本上只是把祖家军换了一个更名正言顺的招牌而已。即命祖涣将前军,祖济将后军,张平将左军,樊雅将右军,卫策将左卫、冯铁将骁骑——最后一个右卫将军,则给了自己布置在河南县的从兄裴丕。

    随即将出节旄来,召聚诸将,并河南尹主薄周闳、骠骑大将军长史张敞等,商议用兵之策。席间先使祖涣复述自己与祖逖的对谈,一则说明固守久持,乃是祖士稚的主张,汝等不可再起异议;二则也警告诸将,祖逖已经把你们的生死黜陟之权,全都交给我了,都给我老实点儿,谁敢奓毛,必将严惩不贷!

    其实这警告多余,与会诸将吏大多数都是祖逖的原从班底,北伐之时跟裴该肩并肩作过战,至于那些可能心有不服的新附者——比方说徐龛——则多数放之于外,老熟人还可能阳奉阴违的祖约也不在其列。

    于是诸将齐声应诺,愿奉号令。裴该便命张平将左军往援兖州,让祖约赶紧组织人力,凿穿河冰,以阻羯军南渡——这招本来不难想到,也不知道祖士少脑袋抽了还是怎么的,竟未主动施行。

    使樊雅将右军驻守成皋关,祖济将后军驻守河阴,与裴丕一起拱卫京畿,祖涣将前军与五校留守洛阳。随即裴该自将其余两军,北上应援河内战事。

    七军原本各统万众,如今则不过五六千人而已,因此裴该渡河所部,在一万两三千之数。他觉得将此军会合甄随、李矩等,与赵军相持而不对攻,应该足够了;一旦遇险,则樊雅、祖济渡河北上应援,也不过数日功夫罢了。

    大军踏冰而过,声势浩大,赵军哨探自然不可能懵然不觉,当下急报石勒知道。石勒听说是裴该来了,多少吃了一惊,谓左右道:“若裴文约将关中兵马来援,或将倍于我,当如何应对啊?”

    张宾宽慰他说:“裴文约方遣军北扰西河,若再大发军东进,与我争雄,必非旦夕之功。我料此来的,仍是河南祖军,因祖士稚病重,不克统师,晋主乃召裴文约前来。则其军势,最多与我相当,陛下不必担忧。”

    石勒点点头:“太傅所言有理。”随即笑道:“我有何忧?与裴文约相别已久,正欲竞逐疆场,以定输赢强弱——若能于此击败裴某,而祖某病重,晋寇尚有何人能统领大军啊?即前进而围洛阳,亦不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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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裴该顺利抵达野王城南,先与甄随合兵。他训斥甄随道:“汝如何中了羯奴的诡计,竟致丧败?若汝不败,乃可与羯贼久持,也不必我亲到河内来了!”

    甄随心说我也没盼着你过来啊……河内形势虽然对我不利,但只要坚壁高垒,凭城而守,不再出什么差错,想那石勒短时间内也攻不下来。相持时间久了,他数万大军的粮秣、物资消耗甚巨,多半只能铩羽而归啊。

    总而言之,朝廷真讨厌!

    但这些话当然不可能直接跟裴该言讲,加上败了就是败了,无谓粉饰,于是臊眉搭眼地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裴该按察营垒,倒是构筑得颇为严整——多为周晋、王堂之功——怪不得能在平原之上抵挡羯军半月有余。要知道赵军虽然兵力甚雄,而且士气高昂,但面对如此坚垒——况且还有野王坚城与之呈犄角之势——也是没有足够胜算的;石勒担心祖逖数万大军尚在洛阳附近,则一旦自己攻垒受挫,晋军增援到来,胜负之势怕会瞬间逆转……

    因此他用张宾、张敬等参谋之计,多次分兵,尝试去攻掠兖州等地,既希望能够调动晋军,也希望能在别的方向打开局面。北上的一路,倒确实攻破太行隘口,打通了和上党郡的联络,只可惜上党兵无暇南下;南下的一路,虽然小胜,却最终还是被祖约给挡了回来,未能夺占寸土。

    关键问题是黄河虽然封冻,终究不比平坦大道,一旦南下深入敌境,却被晋军游骑抄出其后,凿穿河冰,那就彻底成为一支孤军啦。因而南扰兖州的部队既不敢深入,也无力战决心,自然难建奇功。

    因而裴该的策略就是凿冰,先使得兖州方向不受敌袭,然后再巩固从洛阳直到河内的多层防御,以静制动,消耗赵军的粮秣、物资,使其自退。且期间若是别处形势还有所变化——比方说苏峻、冯龙攻克临淄,彻底把曹嶷压缩进广固那弹丸之地,乃有余力会合邵续北进——甚至有可能发起全面反攻。

    所以石勒等着裴该前来主力决战,但裴该既与甄随合兵,即全力扩建营垒,一连三日,毫无前出的迹象。石勒不禁有些着急,询问左右,张敬就说:“不如再使计诱其出战……”

    石勒摇头道:“裴文约心机深沉,并非容易诱出啊……”随即微微一笑:“相别既久,不如朕前去探望裴文约,观其今日是如何相貌、威势,言语之间,或能约战。”于是遣人去请裴该出营一叙。

    裴该被人叫到阵前打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对于保障自身安全方面,已有了丰富的经验,自然不惧。于是翌日一早,赵营首先大开辕门,无数仪仗簇拥着石勒策马而出。但是依照事先的商定,最终石勒只带了张敬、张宾二人,并三百禁军精锐,前出至双方中线位置。

    裴该一见石勒出来,他也下令开门,身旁有甄随、裴熊护卫,手提竹杖,率同来的三百部曲骑兵,策马而前。双方距离一箭之地停下,随即石勒与张宾等三骑缓缓带缰而前,裴该见状,也率甄随、裴熊前出。

    石勒未穿甲着胄,只是一身黑袍,身边的张宾、张敬亦然——当然啦,其实里面衬着软甲呢;裴该却是全副鱼鳞甲,只是将头盔摘下,挂在鞍侧。六匹马逐渐靠近,最终相隔三丈远停下,石勒定睛打量裴该,不禁笑道:“文约,相别数载,不想风采仍然如此之盛啊。”

    裴该不卑不亢地回答道:“石公却老了,鬓边已生华发。”

    石勒闻言,不禁抬起头来,摸了摸自己的鬓边,随即微微苦笑:“人生苦短,天下却大,则欲以一人之力底定乾坤,何其劳累啊?白发自然而生。”

    裴该嘴角略略一撇:“原来石公只是一人努力,却不似我晋百万臣民,敌忾同仇,誓灭逆寇,则我之忧烦,自然要远远少过石公了。”

    石勒双眉一挑:“文约词锋,仍是如此锐利啊。但不知今日相见,我未着甲,文约却甲具皆全,且须我先发,卿才肯出——得无惧怕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