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勒胡马 > 《勒胡马》第三十八章、申舟之过宋
    裴该数年之后,重作冯妇——他又抄诗了。

    底本乃是唐诗人高适的《宋中送族侄式颜》——裴该前世于唐诗中素好高、岑等边塞之作,所以还能够记得这一首。

    高式颜本名亡轶,为高适族侄,方受括州刺史张守珪所召,入其府中任职,高适送别之际,乃作此诗。想那张守珪,本是唐朝前期的名将,多次领兵与突厥、吐蕃、契丹等胡部交战,勋功卓著,声威赫赫。只可惜晚节不保,开元二十六年,其部将假其名出击叛奚,结果大败,张守珪不但隐瞒败报,谎称大捷,甚至于还贿赂奉旨前来调查的内常侍牛仙童;翌年事泄,被贬括州。

    然而高式颜既受召入其府中,高适当然不便在诗中说张守珪的坏话,开篇乃云:“大夫击东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当时有勋业,末路遭谗毁……”

    “大夫”,是指张守珪被贬前官至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末路遭谗毁”,自然是说他晚年(时年五十六岁)遭谗言所害,被贬边远小郡了。

    裴该改“大夫”为“丈夫”,又改“击东胡”为“北击胡”,以契合自家状况。继而改“当时有勋业,末路遭谗毁”为“当时重勋业,岂容遭谗毁”,那就直接剑指朝廷了,意为五校营之变,其实是朝廷想要毁谤自家功业所为,或者即将利用此事来毁谤自家功业!

    后面几句,则属原创——“本欲靖烟尘,即从渡江始。峥嵘虢洛间,喋血数千里。平生慷慨志,不负东流水。”结末又改高诗——高诗原作“劝尔惟一言,家声勿沦滓”,是劝说高式颜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要损害到家族的名声;裴该改为“谁云旌麾下,声烈能沦滓”,结合前几句,其意则为:

    我一心为国,平息烟尘,自从渡江以来,艰难奋战,不负昔日击楫之志,而今竟然有人想要谋害我吗?老子麾下既有千军万马,又岂容赫赫声威,遭人污毁?!

    X的,跟丫干了!

    武将们听闻此诗,虽然前四句以后便难明其意,但诗中振奋之气,自然流露,还是能够感觉到的,因而无不高声喝彩——听上去大都督之意,绝对不会是“咱这就算了”吧。诗不甚雅,故而文吏们全都能够听懂,裴嶷、荀崧等不禁斜目对视,随即一起拱手:“臣等愿奉明公归洛,以复血亲之仇!”

    于是裴该就指点从行之人,分派行军次序。此番归洛,军争在次,政争为先,所以长史裴文冀是一定要带上的,请荀景猷暂时代掌关中政事;司马陶士行并没有明确表态,裴该多少有点儿不大放心他坐镇长安,因此也带在身边,关中军务,则暂委郭思道和杨清。

    在长安的大司马三军七成从征,共六旅,近五万之众,以罗尧率骑兵先行,陆衍合后。

    裴嶷提议说:“甄将军既已先期出关,前赴弘农,乃可行文命其先向洛阳,为明公扫清道路。”

    裴该注目裴嶷,心说你想让甄随先去?你就是生怕不出事儿是吧?只是他决心既下,又听说羯贼已退,都这时候了,唯有贾勇而进,若再瞻前顾后,怕是反罹灾患。因此略一思忖,便即颔首,但说:“甄随粗鲁,不知礼数,当戒其不得冲犯天子与朝廷,入洛后若敢妄杀一人,我必不饶!”

    转过头去关照裴熊:“卿可赍我军令,快马前往甄随军中,并监护之。”要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谁能制得了甄随的,大概也就裴熊了吧。

    关中军政体系就此疾速运转起来。其实在此之前,裴该就担心荥阳战事有失,已命枢部做好各种预案,并且整备粮秣,随时准备挥师东进;而当裴丕遇害的消息传来后,裴嶷也在自家职权范围内,尽量提前把发兵所须物资都调集好了。故而行动非常快速,短短两日后,裴该便辞别妻儿,统率大军离开了长安城。临行前,荀灌娘抱着安娘,牵着裴俭,低声对丈夫说:“或许再见之处,当在洛阳。”

    裴该却回了一句老婆听不大懂的话:“羯在,我当驻洛阳;候羯灭,自归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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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甄随急于立功,因而催促士卒,昼夜兼程前行,等到裴熊追及的时候,他都已经进驻弘农城了,并且自作主张地分兵前往陕县。陕县北临河而南依山,地势非常险要,乃是出潼关后的第一要冲,甄随本能地觉得这地方我该拿下,否则遇有缓急,很容易被人堵住了出不去。

    可是再想想,陕县往东还有新安(渑池),然后是函谷关,得要出了函谷关,才能够一马平川,直向洛阳……我要不要再往前多迈几步呢?终究相隔近三百里地,消息难通,说不定这会儿羯贼就已经攻克成皋,迫近洛阳了呢。若等那些官僚再派人到弘农来求援,就怕缓不济急啊。

    正在犹豫,裴熊抵达,告知五校营之变事,并颁下裴该的将令。甄随不禁勃然大怒道:“大都督的兄弟,就连老爷都不敢随便杀,洛阳人竟然如此大胆么?老爷这便率兵杀去,屠了洛阳城,为裴丕报仇!”

    裴熊闻言大惊,心说这蛮子疯了,有人会开口说我要屠戮自家都城的吗?赶紧劝阻,并且申明裴该之令,不得冲冒天子与朝廷,不得妄杀一人。

    甄随斜睨道:“我便妄杀了又如何?”

    裴熊两眼一瞪:“将军若敢擅杀,我即奉主公之命,生缚汝去见主公。”

    甄随撇嘴道:“空手搏击,我或许稍不如汝,但老爷有兵器,汝安能生缚我?”

    裴熊回应道:“我也有兵器,若不能生缚,那便斫了将军!”

    二人四目相瞪,对峙良久,最后还是甄随先把视线给移开了,嘴里“哧”的一声:“这鲜卑奴,也不识逗……”

    他难道真敢跑去洛阳大开杀戒吗?先不说久经裴该洗脑的将士们会不会从命,以及军司马就跟边儿上等着记黑账呢,甄随也不傻,此乃政争,波诡云谲,不是他一介武夫轻易敢插足的。自己若然把朝廷得罪狠了,说不定大都督就真能起了杀心!

    于是下令全军离开弘农县,继续兼程疾行,为大司马扫清道路。然而说是“扫清道路”,中军既东,这一路上又有谁敢拦阻关西军啊?自弘农而至洛阳,小三百里地,所部仅仅四天就跑到了。

    余宝闻讯,出西门相迎。甄随也不下马,直接抄起鞭子来,朝着余宝肩上就是狠狠一鞭抽下,口中斥喝道:“朝廷命汝等入洛,是专为守备西门的吗?主将遇难,汝这副将便一点责任都担不起么?”下令麾下将吏,分而为三,绕行洛阳北、东、南三个方向,务必在天黑之前,彻底掌控所有城门!

    随即裴诜和王贡也来见甄随。

    论起品秩来,二人基本上跟甄随平级,故而不当亲迎——起码不能第一时间凑上去;且余宝是右卫军名义上的统领,这二位作为幕后主使,也理当让余宝先期出面。

    甄随此时已经下了马,正欲入城,三人即在城门洞内相见。甄随毫不客气地瞪眼斥道:“余宝那废物还则罢了,汝二人既在,如何能让人杀害了裴丕?且即便当时不及拦阻,亦当急访凶手——凶手何在啊?!”

    裴、王二人对视一眼,表情都多少有些尴尬。王贡以目示意裴诜,那意思:你来回答吧,你终究姓裴,那蛮子不敢对你太过无礼。

    于是裴子羽便即拱手道:“不能卫护盛功兄,实我等之过也,候大司马来,必然当面请罪。至于搜捕凶手,既在都内,此事自有朝廷委员彻查,我等不便插手——除非大司马来,与尚书等折冲,再授命我等……”

    甄随一撇嘴:“候大都督来,这尸体都凉透了,哪里还能访得到凶手?闻尚书只戮几个小兵塞责,说是羯贼的奸细,此事可信么?”

    裴诜摇头道:“如何可信?若羯贼奸细已然混入五校,自可趁宿卫宫禁时谋刺天子,又何必暗害盛功兄啊?”

    甄随点点头,随即就问:“汝说起宿卫宫禁……我今已命士卒分守洛阳诸门,严禁出入,以防凶手逃遁……”其实他自己也才刚说过,事隔那么多天,还有多大把握能够捉住凶手啊?则凶手该逃早就逃了,又何必等到今天?不过托词罢了——“唯恐凶手尚在城内,别有奸谋,是否应当分兵再去把控……警护尚书省和宫禁啊?”

    裴诜摆手道:“不宜过于压逼尚书……哦,不必警护尚书省,至于宫禁……”转过头去,和王贡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转回来答复甄随道:“将军所率外军,不可为宿卫,可由将军接管西门,而由右卫去警护宫禁。”

    跟在甄随身后的裴熊提醒道:“主公有命,不得冲冒尚书省与宫禁。”

    裴诜笑着解释说:“唯任宿卫,警护而已,绝非冲冒……”

    按制,外军,也包括中军中除左右两卫外的其余五军,是没有资格充当宿卫的,若在非常时期,可以协助守备外城,却不能踏入宫禁半步,裴诜因而才有此说。其实他早就想要分一支兵马,去把宿卫宫禁的职责也担起来了,主要目的是隔绝内外,让内廷和外朝不能随便联络、勾连。

    只是此前,右卫军数量终究有限——也就五千人左右——他又怕过于刺激司马邺,会引发不必要的事端,因而迟迟不能下决断。如今既然甄随领兵到了,则数量足够,且甄随既至,大司马还会远吗?左右不过数日的功夫,那票颟顸官僚应该反应不过来吧。

    在大司马来之前,自然不便冲冒宫禁,但可以把守护宫门之责都担起来吧?五校残破,不信还有谁敢于阻拦,而右卫只要不踏入宫禁半步,光在门外站岗,凡出入者皆须搜身、核查,则在制度上也挑不出任何的错来。

    果不出其所料,直到右卫军汹涌横穿半个洛阳城,接管了宫城诸门的警护工作,且外城各门也陆续落入关西军手中,荀邃等尚书方才得报。荀邃大惊,即问五尚书——卞壸还在养病,梁允装病不来办公,而邓攸、殷峤在五校营中实在调查不出什么结果来,也已返回——“关西军至矣!谁肯前往,探查彼等真意啊?”

    一边探问,一边就用眼角余光去扫殷峤,那意思:你最合适了,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殷峤沉着脸问道:“来将为谁?”

    “镇西将军甄随。”

    殷峤当即摇头:“南蛮武夫,向来凶暴,又不识礼数,见之无益,徒受其辱——请恕峤不能从命。”

    他压根儿就不想去——这种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的活儿,谁愿意去谁去吧,我是敬谢不敏的。正因为我是大司马的人,所以去亦无益,倘若对方提出什么蛮横的条件来,我又不便拒绝,拿回来又会被你们认定是帮凶,真是何苦来哉?好在来的是甄随,勇名素著,凶名亦素著,正好以此为借口来推拒。

    殷峤不但自己不肯去,他这句话也把其他几位尚书给吓着了,于是纷纷后退,谁都不肯勇挑重担。荀邃万般无奈,只得又跑去向正在休养的荀组问计。

    荀泰章自然也是愁眉难展,只是反复问荀邃:“裴盛功之死,果然难以查明真相么?”荀邃苦笑着摇摇头,随即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愚侄近日反复思忖,或者……裴盛功之死,得非申舟之过宋乎?”

    申舟乃是春秋时代楚国的大夫,楚庄王欲伐郑、宋,而苦无借口,便命申舟过宋聘齐,但是故意不向宋国借道,派公子冯过郑聘晋,也不向郑国借道。申舟就说了:“郑昭宋聋,晋使不害,我则必死。”楚庄王回答道:“杀汝,我必伐之!”

    果然宋人杀申舟,消息传来,庄王大喜,“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即刻率师围宋……

    荀邃终究不傻,虽然实务能力有所欠缺,其于朝廷政争,各种阴谋诡计,还是颇多接触的。他事变当日没能反应过来,憋了这么多天,筹思无计下反复思忖,终于也多少摸着一些真相的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