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负子刀娘传 > 《负子刀娘传》第二十六话 沙湖道 下

  柳亦隆用长刀支撑着已透支的身体,单膝跪在桥中央,沉重地喘着粗气。那柄长刀一次又一次被赵贞元夺去,又一次次被赵贞元扔回自己面前。每次再拿起那长刀,他就感到一阵更深的屈辱。
  “小子,该知道好歹了。”赵贞元轻轻卷着袖口,缓缓道,“若不是我处处留手,你现在早已丢了性命。”
  柳亦隆强忍着一身瘀伤,勉强站起身子,又将双刀摆开:“姓赵的,我们再打过!”
  赵贞元看着柳亦隆那顽固的神色,轻声叹了口气:“你的本事,混不了江湖。回家去吧,何苦要争这一口气呢?”
  “我向人许诺过,要取小千总性命。”柳亦隆的声音因胸口的疼痛而微微颤抖着,“大丈夫,当言而有信。今日必有一条性命,要留在这座桥上。”
  赵贞元摇头叹道:“小子,你以为你若死在这里,便算是大丈夫了么?”
  “我为公道而死,不辱侠义之名。”
  “小子,你知道什么是侠?”
  “见天下不平事,拔刀相助。官府不管的事我来管,官府不杀的人我来杀,以武犯禁,这就是侠。”
  “以武犯禁,不是侠,是寇!”赵贞元厉声答道,“空把一身本领,放到这些小是非上,自以为公道,实则乱世扰民。说什么侠客,流氓恶霸罢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管的不是一人的恩仇,管的是天下兴亡!若真是大丈夫,去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立万世功绩,留千古美名,这才是正途。把自己这一身本事一条性命,毁在这一人一时的恩仇上,算得什么见识?一人受了委屈,你便去替他出头,天下千千万万人都有委屈,你要一个个去为他们杀人么?”
  柳亦隆却冷笑道:“话说得倒是好听,你觉得你自己这般,算是侠义么?”
  赵贞元一时语塞,竟答不上话来。
  “枉你有这一身本领,却不辨是非,助纣为虐。那小千总杀了人,逼得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无家可归,只能卖身为奴,求个公道。你不去锄强扶弱,却护卫小千总这种人的性命,这便是你说的为国为民?你说你要管天下兴亡,这一人的恩仇弃之不顾,你便觉得心安理得了么?你有这般本领,不为弱者出头,却为豪强出力,要这天下江湖人都舍了江湖,去争你的家国大义。若天下江湖人都如你所说,去管天下兴亡了,这一人一时的恩仇谁来管?到头来,江湖何在?侠义何存?你说我混不起江湖,你自己又算得上什么豪杰么?”
  “我当然算不上。”赵贞元低声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罢了。”
  柳亦隆看到,赵贞元的脸上突然涌出一股落寞。
  赵贞元沉吟了片刻,突然从腰间抽出了两样兵刃,反握在了手中。柳亦隆仔细看去,见那兵器是两只铁拐。
  十八般兵器中,拐是极特别的一种。寻常兵器,如刀枪棍棒,都是握住一端,将兵器探在身前,凭长处制敌,故有“一寸长一寸强”之说。拐这样兵器,却反其道而行,将横柄握在手中,长棍却横在小臂前,宛如小臂上披了一条护甲一般。若说短刀短剑一类兵器是讲究近身的武器,这拐的用法就是贴身短打,打出的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是用铁棍包裹的拳脚。
  天下武人,用刀剑的最多,练棍棒的次之,而双拐当与流星锤、梅花刺一类兵器归入一流,属奇门兵器了。
  柳亦隆连赤手空拳的赵贞元都对付不了,更从未曾与使双拐的人物交过手,不知其中虚实。他见了那兵器,心中便已有些紧了。
  赵贞元把手中兵器转了两番,热了热手,冷冷望向了柳亦隆。
  “朋友,我敬你对江湖的这份执念,圆你这份幻梦,也亮兵器会会你。”他说着,慢步向桥中央走去,“但你需知道,我这双兵器,轻易不露相,一旦露了,就是要出人命的。你现在若肯让开这路,放我人马过桥,我便收了兵器,不做追究,日后定登门道歉,我肯交你这个朋友。但你今日若定要认这份侠义,下一合,我可就不会再留手了。”
  话音落定,赵贞元已走到了柳亦隆身前,缓缓将手摊开,用拇指夹着横柄,把一对铁拐隐在小臂后,藏住了锋芒。
  柳亦隆望了望手中这柄长刀,在心中默默祈福着。
  先祖英灵在上,佑我柳亦隆得过此劫。今日我以此刀贯彻侠义,毋论生死,不负初心。
  “赵教头,出招吧。”柳亦隆将双刀舞起,摆开起手式,长短刀齐齐对向了赵贞元。
  “朋友,得罪了。”赵贞元轻声道。
  一阵疾风骤起。
  赵贞元脚下一踩,手中双拐向身前翻飞过去。只见一双铁棍在他身前舞起,一时间寒光四溢。柳亦隆急将长刀舞起,短刀探出,却哪里来得及抵挡。赵贞元的一双铁拐舞动起来,快如闪电,只听得风声呼啸,竟看不清半分棍影,好像铁拐在赵贞元面前绽开成了两朵铁花一般。
  铁拐长棍扫过柳亦隆的双臂,他还没看到那棍从哪里打来,便只觉棍过之处筋骨寸断。剧痛袭入心间,他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见赵贞元的小臂前绽开的铁花又向自己头上打来。
  一眨眼功夫,七八声沉重的闷响。
  风骤起,又骤停,尘埃落定,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只在湖面上轻轻点落了几点梅花瓣一般的暗红,在水波中层层漾开。
  赵贞元收了手里兵刃,缓缓插回了腰间。他悲悯地朝地上的柳亦隆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身下了桥头,牵过自己的马,跨上马背,解开缰绳,轻轻喝了一声“驾”。
  马缓缓迈开步子,踩过桥上的一滩血浆,喘息几声,静静走出了这沙湖道。
  一队人马,跟在赵贞元的身后,执着兵刃,抬着轿子,绕过地上那一摊骨肉,匆匆离去。
  整队人马,没有一句言语,只静静地快步过了这桥,转向往北去了。
  队伍离了那桥,没过多久,他们听到桥上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吼声。
  “赵贞元,你这罪人!
  你毁了这道义,你埋葬了这江湖!
  待你下了阴曹,进了地府,你要如何面对先辈英灵!
  你要受亡魂啃噬,要被恶鬼缠身,!
  地狱火焚你,轰天雷劈你,也偿不清你的罪!
  我就在地府等你,把你所作所为告诉十殿阎罗,要每一个小鬼都知道你造的孽!
  我会是那万千亡灵中的一个!我将吃尽你的肉,啃碎你的骨!
  只留下你的眼珠子,扔进畜生道去轮回,要你亲眼看看你把这世间变作了什么地狱!”
  赵贞元只是默默驾着马,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身后的兵丁,缓缓跑了过来:“大人,要不要回去补上一刀?”
  “不必。”赵贞元低声答道,“由他骂去,我该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