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慢山河 > 《慢山河》第三章 画墙起蛰龙

  一大早,城东的珍珠泉客栈,掌堂伙计从大堂迎来送往。
  掌堂伙计和普通店伙计不同,能清晰的记住每副面孔,晓得出现在视线里的这些客人,何日入住何日要离。还要熟悉城里的位置和情况,一旦客人有什么需求,都能对答如流然后吩咐手下伙计去做,不会使错力气。和住客打交道时,既要让其觉得亲切,又不会过分热络让人觉得聒噪,其间的尺度,不好拿捏。
  所以,珍珠泉比城里其他客栈贵上一些,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伙计高声送礼的声音中,有一人从客栈门中迈出,回头看小二转身去招呼另一个从楼梯上摇摇晃晃走下来的年轻客人。他抬头朝天望了一眼,眯了眯眼睛,快步走上街去。
  手杖拄地笃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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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水楼银铺,大伙计阿庆在前铺擦拭店内陈设,听见门磬轻叮,知道有人进门。抬身迎上,嘴上喊着“先生发财,您是存银还是续济”,打量来人。
  进门的客人长着一副圆脸儿,头上戴着考究的冠带,鼻上架着在大卢国流传并不广的链子镜。手中扶着一杆乌木手杖,足有点跛。人倒是很温和,眯眯眼说道,“是存银。”
  “存银请去左柜。”阿庆客气将手往柜台一引,转身要忙自己的事。
  来客却唤住阿庆,“小哥且住,数额较大,还望周密些。”
  阿庆回过身来,又细看了一眼这位客人,“还未请教先生台甫?”
  来人眯眯眼睛,“啊,我姓孙。”
  阿庆头前引着,和客人一前一后转到后院去。
  大抵银铺钱楼,都有高层雅室,一楼是供日常小量交易出入。凡有大宗银钱事,来客要由伙计引往雅室招待。富水楼这里是前后进院子,前铺和后院之间经过一个花厅,植着花木翠竹,很是闲静。脚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多多的声音。
  经过花厅穿往后院的院门,阿庆刻意慢下步子,待孙先生跟近些,用手引着让进门去。自己偷偷瞥一眼门洞下悬的一个铜武将小人儿。
  铜人儿随风晃晃,并没有什么反应。
  阿庆放下心来,径直将客人引到后院正厅安坐,唤来丫鬟斟茶,又手脚麻利布好了四盏零食碟子,分别是玫瑰金橘,芝麻酥糖,云片糕,椒盐葵花籽,然后转身去请铺里司匮。
  司匮是银楼里主事的先生,就是负责和银楼客人洽谈事务的。孙先生并不满意,补充道:“这次的数目委实过大,如若可能,还望请宝号掌柜一见。”
  阿庆晃晃脑袋,“那可不巧了,今儿个晌午掌柜的不在铺里。我去给您请一下徐老,他是我们铺里最年长的一位,掌柜的不在,您先跟他说也是一样的。”
  孙先生只好作罢。
  阿庆穿回前铺找到徐司匮,徐司匮已经年过六十,长着一撮虽然花白但很讲究的山羊胡子。处事沉稳,听完阿庆言语并不急起身,而是先问起要存数目、客人衣着打扮。
  阿庆做事儿妥帖:“数目不知道,只说数目很大,要见掌柜的。衣着不算起眼。空着手来的,起码不是现银。”阿庆想了想,又补充道:“口音有些南地的味道,不像是东三郡的人。”
  徐司匮才起身随阿庆来到后堂,宾主尽礼落座,少许寒暄后徐司匮转入正题,“敢问孙先生本次惠存多少?”
  孙先生将手放在桌子上,盯着徐司匮的眼睛,“五千万,璀错钱。”
  “哦?”徐司匮抬了抬眉头。
  富水楼在临淄城银钱行当,实力只能算排在中游,平日里凡夫俗子的黄白生意也做,山上修士的钱也收。毕竟如今的世道,真正的高门大户,即使家族中并无修行者库里也得备着些“神仙钱”。因为黄金白银和升斗小民所用的被称为“流子饼”的铜钱,太受当朝执政者的辖制,甚至换一任皇帝改一回年号就得发行一回新币。
  前朝最动荡的时候,皇帝更换极为频繁,最短的一位甚至只坐上龙椅百日就归了天。在文人墨客私底下口中这位百日皇帝只是个笑谈,但对于底层百姓来说,刚发行的新币就要废除,就是苦不堪言了。
  只有在大户口中被敬称为“青钱”的神仙钱,最是能横跨几百年价值不变。可以说,在动辄传承百年的上层富绅圈子里,家中有没有青钱库存做“压仓底子”,是区分老牌门阀和新晋富豪的标志物之一。甚至还有没落门第,重新崛起后宁愿挥斥巨资也要收购青钱压底,对他们这些家道中落但传承没丢、眼界还在的子弟来说,神仙钱这种东西,既是面子,又是里子。这一点,不仅大卢国,四洲诸国皆如是。
  璀错钱,就是诸洲通用的五种神仙钱之一。诗家名句“人非昆山玉,安得长璀错”,说的就是这种雕文繁饰的玉钱。
  “五千万,现钱。”客人说的郑重其事,或许也知道五千万璀错钱数目过大,向前探了探身子。“当然,银子不是一次全运来,需要有几个批次。首批先过来的,是五百万。”
  徐司匮反而笑了起来,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继续试探,“五千万璀错不是常数,恕老朽冒昧,敢问尊客所从何业?为何要将这么多神仙钱移到临淄来?”
  孙先生知道徐司匮未能尽信,“我当然不是青钱主人,只是个为前驱做事情的。家主人是南朝……”
  客人话顿了顿,“墨师,姓白,祖籍是在咱们临淄西郊的彭城。现在年岁渐高,在外漂泊多年,想要身归故里。所以遣我等先行来乡筹置。”
  徐司匮放下茶盏,“可是四姓的白姓?”
  “正是。”客人颔首。
  徐司匮一下正了颜色。大卢南邻大楚,国力比大卢更盛,大卢以文治闻名,大楚以军功著世。
  墨宗宗门虽属于大楚境辖内,但自成一域,守城械广贩各国,大楚朝廷也无力干涉。是一个颇为奇特的存在,其成员身份涵盖三教九流,号称屠牛织履从商务农各行各业皆有真意,生活即是修行,门下弟子多为社会底层身份行走,号称“墨师”,遍布诸国不知凡几。
  而且内部自有规矩,像个国中国,像个大买卖铺子,又像是民间的帮派。曾经有墨家核心子弟在别国犯罪,判了刑罚,被墨宗高层强顶着压力接回宗门,以墨家内部宗法处置,比原本的处罚还要重。其自法度森严,可见一斑。
  核心人物以氏族传家,有翟、李、丰、白四姓,各有奇技。主姓翟氏擅长以木铁造机关,所造的守城器械,被各国君主所重。
  白氏则擅长铸剑,若来人真的是楚国墨宗的白姓年长墨师,那五千万璀错白银身家并不为过。
  来客又补充,“当然,空口无凭,神仙钱是做不了假的。不瞒说,首批神仙钱已经到了临淄,随时可以验看。”
  徐司匮沉吟片刻,认真回道“兹事体大,若真是这个数目,老朽一人做不得主。今日掌柜去府衙拜会府君,现在已近晌午,还请贵客从小号用饭,我让人寻掌柜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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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水楼后厨。
  司厨安师傅与城里春江酒楼掌勺大厨是师兄弟,烧的一手好菜,平日里甚得掌柜夸赞的。
  听见阿庆说要一桌顶好的席筵,而且还得外叫酒食,不禁愤懑心起来,大声叫喊,说什么样尊贵的客人要从外面叫吃的,他安郁全的手艺难道还不够撑了富水楼台面云云。
  阿庆当然不会将五千万钱的事抖出来,只说是徐司匮吩咐,好言将安司厨劝住,请他一定多用心。
  安师傅嘴上忿忿,事情却不含糊,知道必是来了真正紧要的贵客。要阿庆去金顺招提一颈四果酿鸭子,去春江酒楼后厨拎一条新鲜的雪泸湖四须鲤鱼,这样的鲜湖鱼普通银楼的厨房根本拿不到。以及沽三斤招牌春江酿。
  还专门交代要靠东墙的五年酿缸里的,南墙常开的缸里酒味太淡,不好喝,就说是他姓安的说的。
  阿庆知道最后一句才是最顶用,伙头圈子本就很小,安司厨和酒楼掌勺是师兄弟的关系,春江后厨的一群帮厨都要叫一声师叔的。
  但他没有自己去跑去买食材,而是从前铺叫了个小伙计,从怀里掏出一钱银子,把话都嘱咐清楚,自己则去府衙寻褚掌柜。事有轻重缓急,有些话自己得亲自跟掌柜知会。所幸并没跑出多远,刚一条半街,恰看见富水楼徽记的马车粼粼落落地驶了过来。
  阿庆上前拦住,凑近车窗压低声音将事情大概说个清楚。
  褚掌柜一掌执着帘子,眼神没有看向阿庆,只听见“五千万璀错”数额时眼皮狠抬了下。耐心听完叙述,问阿庆两个奇怪的问题“客人袖口是什么颜色?”“送他进后院的时候,童将军怎么样?”
  阿庆观察很仔细,“是黑色长衫,袖口掐了两道白边。童将军没反应,眉目还是老样子。”
  褚掌柜嗯了一声,思量了刹那,放下帘子高起声说“回吧”,车夫抖一下缰绳,马车继续前行。阿庆暗叹一声掌柜的就是掌柜的,气定神闲。妈耶,这可是五千万神仙钱!
  天空中飞鸟西去,其声“卢卢”。
  孙先生在后堂小客房饮着茶,山羊胡徐老司匮陪着聊着行当的趣事,听见门外石板路脚步声“咄咄”。
  褚掌柜进门就双手环抱,口称失礼失礼,让尊客久等。客人起身还礼,两人嘴上谦让着,目光极快的扫过对方,又不着痕迹挪开。
  褚掌柜全称褚景明,任富水楼的掌柜已经十余年,过手这么大的数目都是第一次。五千万璀错钱,可不是山下的黄白物。即使是山上的普通修行者,给他两辈子也积攒不下这些钱。褚掌柜定了定神,心下已经存了计较。
  富水楼身后,是山上修行宗门夫如山,富水楼只是其外门一处俗世产业。一般的银楼,没有修行宗门做依仗,神仙钱碰不得。
  所以说在大卢国,能存青钱的铺子和不能收青钱的铺子,是两种行当。
  徐司匮起身让出主位,褚掌柜款款坐下。
  随侍的丫鬟添上新茶,褚景明掌柜先扭头过问厨下是否已经准备着午膳,才回身直入正题,“听伙计说,孙先生是代表墨家白姓来。这笔钱,贵主人是大概打算怎么用?”
  “主要是起造花园别业。家主人祖籍彭城,但彭城实在太过偏贫,不宜长居,故打算在临淄城外择地造园。此后家主人就此扎根,上上下花费较多,索性就将身家换成青钱,就近存在银楼,随用随取。”
  “大抵情况下面人已经跟我交代过。不瞒尊客,临淄城内银楼大大小小十几来号,即使在能收青钱的铺子里,敝号规模也排不到上游。”褚掌柜目光炯炯,直视着孙先生。“五千万钱不是小数目,尊客定然提前扫听过消息,为何还要舍大取小?”
  孙先生轻笑了一下,解释的话模棱两可:“这个嘛,自然不止是看山下光景,是我主家和贵号山上人家有些交情,所以专门有过嘱咐。”
  一旁的阿庆听得云里雾里。
  褚掌柜并没有得出什么有用信息,这时安司厨前人来通知午膳已经好了,于是一行人移步一旁饭厅。饭桌上的气氛就融洽了许多,双方绝口不提存钱的事,褚掌柜和徐司匮只问些南地的风土人情,孙先生只夸赞临淄好风景。大卢国民好饮,孙先生推拖不过,还饮了酒,于是宾主尽欢。
  饭后孙先生已经喝的有点微醺,褚掌柜着阿庆扶着出门。出了前铺,马车已经等在正门。褚掌柜嘱咐阿庆引路送回客栈,客人饮胜,务必将客人送到房里才好。
  上车前,孙先生突然回头,指着阿庆说道:“贵号有此人物,如有幼麟乳虎,后生可畏啊!”
  阿庆摸摸脑袋,不知道怎么回答。
  马车走后,褚掌柜和徐司匮又返回后堂,饮茶解酒。徐司匮不先发言,拿盏盖掩着茶叶,等掌柜的发问。
  “徐老,这事儿我还是吃不准。您怎么看?”
  “人的来路看不出什么大问题。除了五千万璀错数目过大,其他反而一切正常。”
  “童将军也没有反应,总归不会是妖。”
  这个时节,人妖混居,就有一些分辨的方物。质量有高有低,民间比较通用的,就是以铜铸怒目将军人形,有妖物从眼前过,铜人会快速锈坏,长满绿斑。
  “既来之则安之,总归要先见过实钱再说的。”
  褚掌柜一人在后堂踱步良久,终于停住。转身去往另一侧自己书房。
  书房北侧墙壁挂一副画,上面云雾缭绕,有高山大泊,
  褚掌柜从柜中取出朱红香盒,拈出三支香来,以药柴引燃,插入香炉。香烟袅袅升起,和画中云雾相叠,看不清楚。
  褚掌柜恭敬拜下,说了几个奇怪的字“肖孙离落,骇放乖从。”
  一瞬间,大卢临淄城内一个普通银楼的书房壁上画中,墨迹隐隐变化,云雾散去,水泊动荡。
  画中有一蛰龙从水中出,扶摇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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