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慢山河 > 《慢山河》第十五章 朝堂事
临淄的辖国是大卢,大卢的宗主国是西京王朝。
  
  西京朝,与姜楚、上燕两朝,并称归栈洲东部三大王朝之一。与另两个王朝相比,西京王朝的开国皇帝显得更具野心。在长安李氏王朝破碎、原本的各州郡纷纷自立建国、且不论真伪各自都号称继承了李氏的大统的背景下,可以看得出西京朝是真心想要向李氏王朝学习。不仅刻碑定下祖训:历任皇帝不可修行,要代代以凡人之身治仙人国,还将国都城池的名字从曲阳改成了“望西”。
  
  三朝之中,西京朝的位置已经是最东了。望西?望什么西?
  
  故而西京朝与处于西疆的上燕王朝,从来不对付。夹在两朝疆域中间的中山、琅琊两个附属国,自古就是水深火热,上下为难。反而与南邻的姜楚王朝,下属的小国或许打打闹闹,但西京与姜楚两个宗主国,反而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的表面情谊。姜楚王朝还依靠可谓国中之国的墨家,给两邻朝都提供了许多实用的军械武器,很是赚钱。
  
  望西京城,据地五百里。
  
  一城之大,可抵小国小半国土。
  
  城中有深宅大府,朱门玉阶。
  
  内宅深处,群臣聚集,分坐两侧,共用朝食。
  
  天刚放亮,只闻杯著声,未有人语。
  
  首案后面蜷坐一位耄耋老人,袒袜没穿鞋,捧着稀饭,夹着小菜,呼呼有声。
  
  老人吃饭很快,于是堂下没吃完的大臣们也都跟着放下碗筷。很快有丫鬟次第而进,直接撤下众官员前面的食案,官员们起身整理仪容,携记事的牙笏纷纷凑上前去,离老人身边近些。
  
  四名兵家武夫共抬两个大冰鉴置于堂中,微微开启冰门,等待天大亮时候扑腾而来的暑气。另有丫鬟捧一个小巧的墨家器械,内置寒玉,又有扇叶徐徐转动,送出清风,有个别名换做“同凉”,放在老人面前。
  
  老人体弱,最喜欢夏日吹清风。冬日则怀抱一捧炉,拿手玩弄炉口散发的热气,或者将捧炉放一旁,逗弄从秋天活到冬季的蛐蛐,兴致起来就掰动开关加大炉内火力,室内乍暖,对温度极为敏感的蛐蛐就会唧唧鸣叫,打断堂中群臣的谈话。
  
  此刻老人就眯眼团坐把脸探在“同凉”上面,凉风席席,花白须发轻轻摇动,如睡虎。
  
  老人姓崔,在清河国崔氏族谱中辈分极高,从法家学问,任西京朝右宰相。
  
  正在位的凡人焦氏皇帝年事渐高,死生间忽有大恐怖,不惜违背祖训,高龄修行。朝会逐渐荒废,在群臣围宫的哭求下,至今才能做到一月一朝会。又不能不议事,老人嫌日日往皇宫中赶路麻烦,于是就每日一次,有公事与老人议者,径直到崔姓老人自家府邸商议。长此以往,规模愈发壮大,在官员私下口中,已经把崔府中的私聚称之为“小朝会”,将宫中的月议称之为“大朝会”。
  
  崔府的“小朝会”,有两个被人啧啧称奇的小怪状,一是“倒提牙笏”,老人曾痛斥群臣,芴板上拱是对君王的礼仪,凡在崔府议事必把牙笏倒持,官员们偷懒,也就直接把上面的字倒写正看。
  
  另一个是“共用朝食”,老人喜起早,也要求来议事的官员都早到,然后一同用早饭,才能同咸共淡,不至于老人最厌烦的“各说自话”。老人笑言“我崔不玮家穷,但是管诸位一顿稀饭还是管得了的”,时至如今,每日供给半个朝堂得早饭,已经成了崔府下人一件大事。
  
  后者,是被儒家学官抨击最为严重得地方。臣子事君,因“食君禄”。你崔贼篡逆,代君发禄算个什么事?终因焦氏皇帝自己出来发话“国之柱石,莫做诋毁”而不了了之。
  
  仆人敲磬,崔府一个下人道:“诸位大人,先奏事吧。”
  
  小朝会规矩,所有人先把自己的事奏上了再议,再由崔老根据轻重缓急提问勾陈,以免在某一事上过分盘桓浪费太多时间。
  
  兵部尚书卢斩符先发言:“近事,大邿与老丘,已经停了战火,大邿派了人来京城,有扫听朝廷动向的意思。莱东军报,俺答国已经趁天暖集结进犯,东北一带的长城,需要军费重修。墨家刚申售的新型剑舟,兵部上下都看过了,觉得可行。远事,鸿蒙洲太岁王朝皇子,秘密出访暖玉王朝藩属国时遇刺。新南饶洲那边,衔烛洲的几个王朝,态度十分坚硬,已经和丹渚洲的人打得不可开交了。”
  
  老人身体轻晃,示意知道了。
  
  工部尚书崔肥接口:“给皇上修瞻蟾、捧露两台,上次大朝会就该给申报的青钱,户部那边还是借口超支太多,扣着没有给报。南部的调沭水、徒骇河入海的工程,沭水水神还是有狮子大开口的意思,另外,移山一事,凡是涉及穆山一脉那群老神祇的,下面藩属国的人都极难说话,收效甚微,还得需要礼部那边多多出面调停。”
  
  老人还是没言语。堂中稍稍安静,诸多官员将视线看向一侧站的笔直的几名官员。
  
  即使是崔府的“小朝堂”,依然有泾渭之分。
  
  与有明显崔府倾向的吏部、工部,相对中立的兵部不同,管着银钱的户部、管着辖境内山水正神的礼部,更多则是儒家书院弟子,对崔姓老人的专权反对态度可谓是旗帜鲜明。几位上年纪的老尚书不愿拉下脸来日日于崔府摧眉折腰,又不能完全放手,由着崔府的私会愈发的名副其实,于是每个部无论如何都会派人来旁听,除非事情谈到自己,大多数时候就干站着做个木头桩子不发言。
  
  这些位老大人日日也来当班,就聚在尚书省里窜门喝茶。反正都是修行人,谁比谁岁数长呢?
  
  用礼部有“老鹿翁”之称的张太安老大人的话,恶心也是要恶心他们的。实际上,每当崔府小朝会散去,这些个各部年轻侍郎各自回去,各部老大人还会再有一番议事,针对崔府的朝议结果,或配合、或抨击、或掣肘,形成“小朝会”外的小朝会。
  
  崔府势大,但禁不住书院党占据的位置极其难受。一个影响钱,一个影响人,是国子监清流口诛笔伐之外,看得见摸得到的磕磕绊绊。
  
  西京王朝的朝堂,就这么别别扭扭、但又极其安稳的运转了数十年。
  
  修行人的朝堂,让以往凡人执朝时是大事的饥荒妖祸水患不再是大事,仿佛连时间都可以变慢,连这种非常态的别扭都可以别扭好多年。
  
  其实如今各王朝互有争端,也都是近几千年“方术普世”以后的事情。儒家讲仓廪实而后知礼仪,同样,是仓廪实而后生龃龉,放在以前,各个王朝单单让辖民吃饱饭、灭妖患都是头等大事,哪有过多闲心算计别国?而现在,“方术”这个带有歧视意味的乖称已经在民间被称为仙术,这些站在人间权力巅峰的修行者,尝到了方术所带来的国力提升甜头以后,也终于意识到了黄白金银之外山上青钱的好处。
  
  一旦法无壁垒,山上青钱,堆也能堆出来个太平盛世。
  
  因为事关钱财,所以即使是在小朝会里,像今天这么针对的句子也是少有,已经是有点发难的意味了。
  
  好在站在一侧的书院派官员,早都练出来了一副荣辱于脸皮外的养气功夫。
  
  户部右侍郎蒯凌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就闭目听着。
  
  我书院弟子,善养浩然气。
  
  一旁的左侍郎黄修岁数更高,养气也更好,慢悠悠答道:“兵部和工部送来的票子,我和蒯侍郎这几日已经看过了许久。有些,已经报尚书大人签了,有些,我们没有敢签字。”
  
  刚才发过话的工部尚书崔肥哦了一声,摊直了身子。“什么,哪些票据没签?”
  
  黄侍郎道:“兵部的开支账单我们签了字,工部、吏部的开支票据超支太大,我们没有敢签字。”
  
  崔肥提高了调门,“我们工部给皇帝修神仙台已经是前年的事,南部各河道疏浚入海、移山筑新城,这是前几次大朝会就定下的,户部葛老大人也在场点了头的。那个时候你们不说话,现在扣扣索索,签一个不签一个。你们户部,究竟想要做什么?”壮硕的身子隐隐探出席外。
  
  黄侍郎慢慢抬起头,“户部,是我西京朝的户部,不是什么我们户部。兵部工部,也是我们西京朝的兵部工部,不是什么你的工部。崔尚书,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侍郎直视尚书。
  
  姓崔,便了不起吗?
  
  整个归栈洲,不论初心为何,读书人的风骨,算是深入到了各朝堂的骨子里。
  
  崔肥立马色变,振振有词:“你们两个是户部侍郎,我一个工部尚书,我称呼你们户部、我们工部有什么问题……”台子上面,老人眯眼听着台下争吵,走神,有些嫌烦。
  
  各说各话。
  
  明天的早食,要嘱咐厨下,再咸些。
  
  堂下,崔肥的身子快压在了案上,声振屋宇:“……干和不干可以说,以不签字要挟朝廷,耽误朝廷的大事,你们要知道是什么后果!”
  
  日头高升,暑气进入屋子,冰鉴内的冰块融化,掉落在下方的铜盘里,滴滴答答。
  
  老人开口:“崔肥。”
  
  壮硕崔尚书向上委屈扭头:“老祖宗!”
  
  老人睁眼。
  
  崔肥面色一正,躬身回座。
  
  老人道:“朝堂上的事,没有你崔肥,没有什么老祖宗,有事从法。”
  
  工部尚书崔肥,与现今清河国崔氏家主同辈,按辈分是高踞台上的老人的玄孙。老人做事对自己族亲却并无偏袒,身为西京王朝右宰相,老人的身份早就已经超脱出了姓氏本身。
  
  同样,只在场小朝会之上,兵部尚书卢斩符,吏部尚书王逸夫,门下给事中李折梨等,都是归栈洲东部各世家出身。非但西京王朝,是整个归栈洲众国,朝堂之上处处高门。
  
  世家和朝堂,就这么相互扶持密不可分。
  
  老人不再说话,身边一个眉眼清秀的年轻人轻轻点下头,示意大家继续。
  
  右侍郎蒯凌文还是忍不住,“南部修入海大河,工部超出预算十三万盛露钱。移山筑城的事现在还没谈拢,等谈拢了不知要多花出多少。瞻蟾、捧露两台,去年工部报上来的预算是三十万盛露钱,最终竣工了报上来,却变成了七十万岁钱!整整超出了一倍多。事事超支,年年亏空,崔相,你说这个账,让我们户部怎么报?”
  
  崔肥委顿着身子不说话,身后的一位侍郎领会意思,反声道:“疏浚各大水改道,所花费的青钱数目和给各山水正神的补偿,河道运营司和礼部都有账目可查。更何况,瞻蟾、捧露两台,一应营造事宜还都有绣衣直指们全盘盯着,我们工部不可能多花一枚兽头钱!说工部超支,是说直指司的执事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堂上又安静下来,两边的官员都往一旁角落里瞅。
  
  角落里那位白衣绣袍,眯眼笑笑,摆手:“你们聊,不用管我。”
  
  绣衣直指司,不归任何衙署,直属皇帝。势力铺满朝野,对山上山下有监察奏报权力,必要时候,甚至可以行使特权,先斩后奏。据说百官家中,都会有直指司的暗探,小朝会上明晃晃站着的这位,可以说只是个象征,算是皇帝给足了崔府面子。或者说有这么位站着,才是能让崔府小朝堂能真正安稳的住的存在。
  
  绣衣直指,后面站着的,是焦氏皇帝。
  
  崔肥突然喊起来,“我就知道。你们问来问去,就得问到皇上头上!”
  
  蒯凌文嗫嗫嚅嚅,“我说的是,工部超支了四十万钱,我没说不该给皇上修神仙台。你想杀人,直接动手,别动不动泼脏水。”
  
  崔肥哭天喊地:“泼脏水,还有比你们书院出来的更厉害的?我就不明白了,都是干的朝廷的事,为什么总是谁出的力多,”崔肥声音里真带着委屈,“就总是谁干得多,受的委屈就越大呢!”
  
  老人突然插口,“诸公。”
  
  崔肥马上收态,满堂正衣声。
  
  老人缓缓道:“起造瞻蟾台、捧露台,非是铺张,是国事。南部疏浚、移山事,不是民生,是国策。要么不要做,要做,就要做最好。你们要明白,陛下决定打破祖训,以高龄跻身云头,不是为他一人所想。”
  
  “南部移山浚水,是牵连几国、数十名山水神灵,耗费百万青钱的大事,仅仅是为了让旧有神祇来个彻底洗牌?我崔不玮,折腾出这么些个动静,就只是为了釜底抽薪与你们礼部夺些香火情?眼界太浅。我知道,不管是移山还是动水,都是从你们现有的盘子里面割肉,但是事到如今,我也不妨给你们兜个底。”
  
  老人轻掷手中白玉握君,砸在群臣中间的最大冰鉴上。冰鉴上方铜龙宛如活物游动,搅动上方空气氤氲,水汽弥漫,逐渐显化出一幅西京王朝及其藩属国的巨大地图。
  
  老人伸出枯槁手指,左右一横。地图水汽翻涌,随之变化。
  
  “这是旧长安朝长城,北边,俺答国诸部,自古是我关南各朝胸腹大患,要防。”
  
  又伸出五指重重按下。
  
  “这是西面,上燕王朝与我朝连年征战,要防。”
  
  “南边姜楚王朝,年年给我朝和上燕供给墨家军械。你们道他姜楚与我交好?一旦来袭,你们拿什么守?穆山一脉的旧神祇,一向是嘴上臣服,到那时候,你指望他们舍弃积攒多年的山水气运帮你西京朝打仗吗?”
  
  老人又画长长一横如弓,然后重重点几个点。“这东拼西凑的一条入海水道,不过是复原一条上古入海大渎。再加上移山筑的三座新城,结成了阵势,才敢说有一搏之力。懂不懂?一旦大战将起,我西京朝,有可能是三面受敌,三线受敌的状况。”
  
  礼部侍郎高嗣欲言又止。
  
  老人转头看向崔肥,“大卢国夫如宗,是你们埋的钉子?”
  
  崔肥愣了愣,拱手,“是的老祖宗。”
  
  老人道:“人家都已经向你们下手喽,你们还顾忌什么香火情?糊涂。”
  
  老人长身而起,“所以,长城要修,剑舟要买,水道要通,山城要筑。你们户部该给青钱给青钱,礼部该怎么做工作怎么做工作。字得签,下边那些不该收的玉片子也最好不要收。蔺思公老鹿翁他们要是还有什么意见,让他们来找我说。”
  
  众人应是。
  
  老人一掌扑散了云雾地图,身形懒懒蜷缩,道:“散了吧。”
  
  如病虎。
  
  百官鱼行而出。刚刚那个眉目俊秀的年轻人踱到台下,将那柄白玉握君拾回,捧着递给老人,轻声唤:“老祖宗。”
  
  老人抬头,露出今晨难得的笑容:“西河啊。”
  
  年轻人眉心天生一枚小巧红痣,在诸多崔氏小辈中,是老人唯一看得上眼的存在,从崔氏手中要过来带在身边时刻教习。没有官身,但每日朝会年轻人从不趋避。
  
  老人问:“今天议事,看出些什么没有?”
  
  名字叫西河的崔氏年轻人答:“那名姓蒯的侍郎应该是什么都不知情,相反,黄侍郎和崔叔公,甚至兵部的卢尚书,应该是都心中有底,只是态度各有不同。礼部户部那边,最终应该不会阻拦,这次拿捏,不过是想在下次的大朝会上,等着老祖宗在陛下那边再给些让步,为自己在新大渎水府和新山城那边多争取些紧要位置。”
  
  “哼。”老人嗤笑一声。“蝇营狗苟。一群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儒家蠹虫,眼皮子就是这么浅。他们还是不明白,朝堂之上,说什么话不重要,要看听话的人,想不想听。”
  
  扬眉瞥一眼少年:“那崔肥也不是个好东西,今天一副惺惺作态,都是演给我看的。不然你以为他愿意跳来跳去?他和你那个当家主的祖父一在朝一在野,明暗配合,给陛下修神仙台一事,捞了多少好处。南部疏浚,山水正神调换,他还想伸手!”
  
  少年笑而不语,老人知道自己懂就好,崔叔父是长辈。
  
  老人言:“天下误我,知我者,陛下也。景,化,绥,靖,四位陛下,只有当今圣上能看得见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所以陛下不能死,他只要活着,便好,其他的事,我来做。”
  
  少年道:“不是还有另一条路吗?”
  
  崔姓老人双眼迷离,“对如今的西京来说,就只有一条路。”他举目,仿佛看到了一幅未来盛景。
  
  “我也想说服陛下为不可为之事。今时若陛下彻底放渡皇权,设内阁专心修行,我崔不玮便开了天地新法。到那时,皇帝依然是皇帝,臣子依然是臣子。君臣明暗配合,君以相为盾,以守为攻。真正的南面长生,无为而治,无对无错,无善无恶。如此治国之术,先进无匹,前所未有。更可摘去堂下诸儒,在陛下面前的表演姿态。“老人长身而起,以手击案。
  
  “凡事,仅有法制,只要法理正确,山上山下无论仙俗,将万众一心,人人利国,事事为公,到那时国力必盛,开疆拓土,重现大周、洛阳、长安朝一国治一洲的盛况。千秋万代,将铭记我西京朝,在我法家治下,是何等的繁盛无双!”
  
  “我崔不玮奸佞否?能臣否?他蔺思公说了算?他张太安说了算?”
  
  “这天下人说了才算。”
  
  声震屋宇。
  
  “可惜这帮儒生,眼睛里就只看得到我贪权夺势,鼠目寸光。那群蠹虫,自诩大族贵胄。若不是万年前我法家老祖首创了二十军功封爵法,让世家之外也有平民可进阶高位,如今朝堂之上,哪有这些寒门杂姓的位置!”老人身形委顿。“多年来我朝以凡人之身治国,积弊已久,陛下也有些犹疑。大乱将至,也来不及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皮肉枯槁,“西河你亲儒,如今儒家占着一洲学问正统,我不拦你。但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儒家务虚,倡人性善,讲仁义,而仁义如米,久而必生蠹虫。我法家务实,信人性恶,论功过,而功过如筛,才能长保这太平盛世。”
  
  老人将手掌翻覆,“儒与法治国,如用梯与网,一在高处让人心攀爬,一在低处防人心跌落。两者,缺一不可。”
  
  年轻人道:“西河记下了。”
  
  老人突然道:“朝堂上刚来的几个少年人,鸿胪寺少卿王放之,谒者台袁熹,你可以结交。不谈我和陛下能如何,以后的天下,是你们的。”
  
  少年低头。
  
  老人沉默半晌,嘱咐道:“与我穿鞋。备车,进宫。”
  
  没人知道,崔府内部,有极宽阔地下巷道,沿途嵌夜明珠,不论昼夜,可直达内宫。
  
  崔相得焦氏皇帝信任,可见一斑。
  
  西京皇城西北,有两座拔地而起的高台,占地广阔,几可摘星。
  
  宰相崔不玮拒绝了内侍的搀扶,没有以术法辅佐,高冠朱袍,独自一人爬上千余层玉阶。
  
  两座高台,瞻蟾以延寿,承露以聚气。中间以廊桥相连。
  
  崔不玮在台顶的宫殿内,徐徐下拜。
  
  对面的莲台之上,没有阻拦。
  
  崔相已然耄耋,莲台之上的身影,比崔相更露老态。
  
  老人见老人。
  
  崔不玮道:“陛下,皆如前算。鸿曚洲浮萍已动,这天下,要起风了。”
  
  良久,莲台上的老人开口:“知道了。崔卿,辛苦。”
  
  崔不玮再拜,“陛下辛苦,陛下保重。”
  
  朱袍老人缓缓转身,迈出大殿。
  
  大殿里有阵法阻隔,温度宜人。莲台上这名姓焦名祚的皇帝,换来内侍,服下一丸丹药。丹药益身,利于修行,然而味道极苦。
  
  老人口含丹药在舌下并不下咽,只是摒退闲杂人,褪下上身常服。只留一个年老的内侍眼含热泪,执玉鞭一鞭鞭打下。
  
  老人受痛,口中喊出含混不清的句子。
  
  “你不可以死。”
  
  “皇帝不可以死。”
  
  “你死,西京动荡。”
  
  “这天下大势来时,哪管你岁数。”
  
  “焦祚,你忘却先祖之志否?”
  
  老人已经错过了最佳修行时机,惟有以舌苦身痛,方有大毅力修行。
  
  ……
  
  殿外,崔姓老人并未马上离开。
  
  他佝偻身体,环视身周,又俯视台下的芸芸望西城。
  
  大日炎炎,暑气蒸腾,云雾缭绕。白阶朱袍。
  
  高处无人。
  
  放眼未来者,必为未来所苦。
  
  西京有一权相,注定恶名留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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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盟签订后,墨家的青钱就正式做了一个交接,在停蟾渡内双方易手,一箱箱装满了灵气满溢青钱的箱子,从墨家飞舟上面搬下,再经过一次缜密的清查后,运上夫如宗派来的地牛车队。
  
  期间,墨家子弟还派了一众械奴帮忙搬运,看得阿庆大开眼界。这些非金非木材质、不知内部用什么驱动的人形傀儡可以完全不吃不喝,乖巧万分又力大无穷。据说墨家随行的仆役们说,在姜楚国墨家本宗内部,有一座专为研究械奴建造的偃城,内中的械奴多到闲置满城乱逛,要被定期捕获销毁。最高级的械奴被称为“偃人”,已经有了意识,可歌舞、技击,能对答言语,毛发、五脏俱全,简直与常人无异。
  
  阿庆有点难以想象,与常人无异的械奴,还算是械奴吗?
  
  若还被拉去销毁,那算不算是杀人?
  
  与精彩的械奴相比,夫如宗这边派来搬运钱箱的虎背熊腰的“妖奴”,就显得不那么意外了。
  
  当然,妖奴是以前临淄城市井孩子间的称呼,现在阿庆知道了,这些身体上有着妖兽特征的奴隶,其实是堕民。真实的低阶妖物,灵智半开,不通人语,在极遥远处万妖成国的大荒洲都同样是很低贱的存在,反而不好趋势。
  
  墨家存钱事,木已成舟。
  
  阿庆贪看一会,也觉得无趣,看这个架势,半天也难以搬运清点完的样子。就忙里偷闲,跑到一个偏远处,一块伸出断崖的歪脖松上躺着,想些事情。
  
  耳畔流云,身下悬崖。
  
  少年人胆大。
  
  脑海中脉络还没梳理通透,突然听见头上声音簌簌。阿庆抬头,一双明亮亮的眼睛映入眼帘,再然后,是那个蒙着破布的半个脑袋。
  
  少年挥挥手,“呦,这么巧,你也在啊?”
  
  少年松上仰头,堕民少女崖上探头,其实画面很可爱。就是相互看对方的脸都是倒着的,有些奇怪。
  
  堕民少女愣了一会,用了很久才惜字如金的喊:“那里,我的。”
  
  阿庆想了一下,应该是在这之前,这个堕民少女常常躲开人群,在这个常人不会来到的崖下,一个人待着。
  
  阿庆顽劣心突然起来,坏坏一笑,拿鼻子嗅探耳朵旁一根细小的松枝,老松发新针,草香嫩嫩,很好闻。少年的屁股刻意拱来拱去,和粗糙树皮磨蹭,反问:“你说你的就是你的?是不是你还没事拿这棵歪脖松磨牙,拿口水打上你家记号啊?”
  
  少女突然红了脸,然后泫然欲泣。
  
  阿庆突然呆住,妈耶,不会这么巧吧。
  
  但是不肯低头,男子汉大丈夫,被个小姑娘家家泪眼汪汪就算怎么回事?我陈庆之是见不得女子掉眼泪的人吗?君不见韩先生学堂里,我打哭过多少仗着自己好看就讲女子优先的富家女娃娃。
  
  陈庆之语气淡然道:“就算这地方被你坐过,但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你要是觉得气不过,想把地方抢过去,大可以胆大一些,坐到我身上来,我就算受了如此贞洁不保的羞辱,也决不反抗。”
  
  阿庆只是捉弄这个堕民少女,嘴上调笑几句。“当然,女子胆小也不是什么错……”
  
  不曾想就听见头上哗啦啦一阵响,那个堕民少女真的有骨气和胆量,二话不讲从崖上爬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他的腰上。
  
  崖上这棵老而瘦小的松树生命中从未经历过如此不可承受之重,吱吱呀呀,摇摇欲断。
  
  要害被镇压住的男子汉大丈夫陈阿庆倒吸一口冷气,直起上身,一本正经对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道:“姑娘,请你自重!”
  
  (8300字。算个小大章。
  
  晚了点发,但是比预告的五千多码了三千字,已经算多出了一个小章节了。其实还留了一部分,给下章做开头。
  
  朝堂故事线开始引入,慢山河的几条大主线之一,道家和儒家的朝堂之争,将从西京王朝的法家权相崔不玮开始。之后将主角几人逐渐卷入。
  
  正如崔不玮所说,浮萍已动,各修行王朝都到了理论过剩而缺少资源的时刻,席卷各洲的第一次大风要起来了。我去继续码下一章了,你们看得开心,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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