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给人当了亲娘的人了，当然不可能还跟之前一样。”云风篁迎着他的目光坦然自若的说道，“陛下，妾身说过，为了十五，妾身什么都愿意。您知道的，妾身打小掐尖好强惯了，什么事情都要争个第一！遑论是那个位子？就算妾身自己可以不觊觎后位，要说没有为十五打算过储君，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这样轻描淡写又坦然说出了两人之间一直以来默契着不去戳穿的话语，让皇帝一时间有些难得的无措。
“但谁叫十五-不足三个月，就摊上了一劫呢？”
云风篁轻叹着道，“十五出花没多久，十三皇子就没有了。靖妃住的地方离妾身的绚晴宫其实不算近，可那几天她的哭喊声，就算妾身命人将寝殿的帐幕统统垂下来，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那真的是……撕心裂肺……十三皇子比十五年长，向来也没听说过什么不康健的事情，他都没有了，十五能撑过去么？妾身不知道……那会儿，陛下也不能够在妾身身边……皇后自顾不暇，至于其他人，妾身倒是想寻个人说说心里话，倾诉一下满心的惶恐，但环顾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是合适的……毕竟十一皇子不久之后也……”
她垂下眼帘，没有啜泣声，只见清泪簌簌而落。
淳嘉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心软，这是贵妃惯常的伎俩了。
她总是明白要怎么表现怎么叙述能够打动他。
如果是寻常事，哪怕不太合规矩，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搂着她开始安慰了。
可跟前这一件不行……
真的不行。
所以他决计不可软弱，不可妥协。
他得无动于衷，用实际行动让云风篁明白，有些事情就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
皇帝是宠爱她，在不妨碍江山社稷的前提下，她甚至可以为所欲为。
在妨碍到江山社稷的时候，就算她是宠妃，天子也不是不能放弃她。
云风篁不知道他心思，知道了也无所谓，还在尽心尽力的继续：“那时候妾身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去亲自陪着十五。”
顿了顿，她缓缓道，“妾身当时想到了自己的生母。那年六姐姐出事，妾身作为六姐姐同父异母的嫡亲妹妹，又是同一个母亲教养出来的。当时一度有人呼吁，将妾身同六姐姐一起浸猪笼，以证明我谢氏的家风……当时群情激奋之下，父兄都有些噤不敢言，只有母亲她挺身而出，为妾身据理力争！妾身当时年幼软弱，只会躲在房里哭泣，却不知道母亲她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气、花了多少代价，才换来送妾身远来帝京避风头……”
“所以妾身虽然性-子顽劣，却最听母亲的话。”
“因为总觉得，这世上，只有母亲她，是自始至终心疼妾身的。”
“不管妾身是好是坏，不管妾身是否能够为她带去体面跟好处，只因为妾身是她的孩子，是她的亲身骨肉，她就决计不会放弃妾身！”
“妾身总以为自己欠了母亲的。”
“但那时候，被左右下死命拦着见不到十五，只能听着左右禀告他一切都好，却见天怀疑身边人不过是糊弄自己时……妾身忽然就明白了，其实母亲并不希望妾身感激她、觉得欠了她的。只要妾身好好儿的，母亲也就心满意足了。”
“毕竟，妾身也是这样想着十五的。”
“只要十五好好的……”云风篁抬起头，泪水已然沾湿了整张面孔，她轻声说道，“如果是妾身自己，并不在意孤注一掷，但妾身思前想后很久很久很久了，妾身没法承受十五的离去！所以妾身能拿自己赌，甚至能拿谢氏赌，唯独不敢拿十五赌！可是兹事体大，如果妾身执迷不悟下去，十五怎么可能一点儿危险都没有？尽管赢了会有万丈荣光，但若是输了……妾身输不起！”
“既然如此，那陛下您说，妾身这会儿却何必还要同皇后、同六宫计较下去呢？”
淳嘉微微皱眉，一时间分不出贵妃这番话里，真心实意有几分？
因为在他对贵妃的认知里，云风篁对子嗣的重视，是毋庸置疑的。
这是云风篁从好几年前立给他看的人设，在经历了接谢猛入宫教养、厚待秦王昭庆等非亲生皇嗣、为二皇女三皇子等非亲生也非己抚养的皇嗣说话、为自己不能生养频繁痛苦给皇帝看、对十五的到来期待万分等等之后，皇帝从来没想过云风篁心目中所有孩子们加起来都不如她自己重要。
他觉得贵妃就是那种为了孩子不顾一切的母亲。
再加上云风篁有意无意提及江氏对自己的怜爱，淳嘉不免觉得，云风篁自己就是备受宠爱长大的，轮到她当亲娘的时候，自然而然也就照着亲娘对待她来对待自己的孩子。
而淳嘉固然知道江氏其实也是心思深沉，但根据皇城司的禀告，这位江夫人对膝下子嗣，包括非亲生的谢风鬟，倒是真心实意的宠爱，处处维护的风雨不透，看似贤良淑德，其实压根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孩子一句不是。
在这个基础上，要说继续怀疑云风篁居心叵测以退为进，好像……这疑心是不是太重了？
皇帝心道难不成自己当真天命加身？皇权日渐收拢是他勤政与孜孜不倦的争斗的结果，来的稳打稳扎又理所当然，但后妃之间的和睦，他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啊！
这一刻皇帝甚至有一个让云风篁知道了估计能原地爆炸的念头：既然贵妃都主动跟皇后和解了，那……要不谢无争还有谢细雨，就不用提拔了？
“那你这会儿变着法子给顾隶开脱，也是为了取悦皇后？”淳嘉沉吟了会儿，和声问。
问这话时他心里十万分的不是滋味。
是想起来当初云风篁才进宫，还是纪氏当道，元后尚在，是他第一还是第二三四五次歇在她当时的住处？
大早上的，她慌慌张张起身，不是为了伺候他，也不是怕怠慢他，而是生怕请安晚了，叫纪凌紫不喜。
“得罪了陛下没关系可千万千万不能得罪皇后娘娘”的想法简直写在了脸上！
而之后，哪怕淳嘉亲政了，大权在握了，威望比起当初的纪皇后乃至于纪氏，有过之而无不及，贵妃何尝这样紧张的对待过他？
她甚至都懒得为他上朝起身服侍。
这妃子什么时候正儿八经的温柔小意讨好他过？
而这时候，居然又开始讨好皇后了……
他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结果两任皇后，竟然都享受上了？
淳嘉又是憋屈又是不服，对顾箴都有了几分憎厌。
当初云风篁讨好纪凌紫虽然也是当面打他的脸，但有一说一，纪凌紫家世之显赫，连淳嘉自己都在纪氏手里没少受气，至今还得孝子贤孙的供养着纪太皇太后，所以对于云风篁那会儿的举动，还勉强能够理解。
可顾箴……
不夸张的话，淳嘉从来没把顾箴放在心上或者眼里。
他甚至也没觉得顾氏有什么资格同纪氏相提并论。
所以云风篁对顾箴的讨好，更加让天子感到刺心。
年轻的皇帝有那么片刻的冲动，就是别想那么多了，自己辛辛苦苦忍辱负重多年下来，图什么？不就图一个大权在握御极宇内么？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真心喜欢的妃子？？？
左右以他跟云风篁的聪慧，十五皇子的资质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又何必一次次让云风篁俯首低头的受委屈，甚至还要让两人迄今唯一的子嗣将来在并不喜欢的正宫，以及至今也谈不上多少私人感情的十皇子或者十二皇子跟前下拜、乃至于任凭处置？
干脆就让十五承位好了！
但理智让他止住了自己冲口而出的话。
首先是废嫡立庶的头不能起。否则往后皇家必定人心浮动，手足相残、妃嫔相诬……世宗晚年时候的惨剧重演，只怕只在一念之间。
其次就是找借口名正言顺的废弃顾箴、改立云风篁，这也不成。因为他真的不太放心云风篁。
顾箴是没有能力干政的，云风篁……在云风篁自己眼里，她再气再恨淳嘉，也衷心希望淳嘉这两年一定要太太平平。因为她觉得自己撑不起偌大皇朝。
然而在淳嘉眼里，贵妃聪慧非常，心思细腻敏锐，真正勾心斗角起来，连他这个战绩赫赫的天子，都要全神贯注的应付。
哪怕云风篁如今的确没有镇压满朝文武的本事，但这主要是皇帝就没给过她什么上手政务、影响前朝的机会。
若是她往后做了太后……
也许会为了心疼亲生骨肉，不指手画脚；可也不无可能，经受不住权力的诱惑，压下亲生儿子，垂帘听政！
从而给公襄氏的后人，树立一个坏榜样。
这不是淳嘉不信任云风篁，是他自己的亲身教训。
当年在扶阳郡的时候，不，不用说那么久，只说他还在蛰伏的前几年，他何尝不是对袁太后感激零涕掏心掏肺，信誓旦旦的想着如果自己大权在握了，一定对袁太后千依百顺、言听计从。
他也相信袁太后是那种真正的慈母，必然对自己永永远远体贴万分、爱若珍宝。
结果呢？
算下来他亲政还不到十年，母子俩就分道扬镳了。
他愧疚，愧疚之余也觉得，再给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在遗憾中送别太后，因为太后这两年越发的偏袒袁氏了，而袁氏也是昏了头，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至于太后呢？
淳嘉揣测她应该也是唏嘘难过的，可是再给太后一次机会，她会跟袁氏保持距离吗？
不太可能。
因为袁太后的举动，看似为了袁氏考虑，其实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权力与地位？尽管她这个皇太后，已经有些升无可升的意思，然而纪氏时候传下来的规矩，宫务由皇后主持，无论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都不轻易插手，就让袁太后看似尊贵，其实并无实质权力在手。一旦皇嗣们长大，东宫立下，储君之母的风头，更是会顷刻之间，压过她这个老人。
她应该多少也是有些不甘心吧？
在扶阳王府时，早年是吃过苦头的，但自从太妃去后，偌大藩国就是她实际上在当家了。
陪淳嘉进宫之后，母子于纪氏的只手遮天下瑟瑟发抖、谨言慎行，好不容易出头，却就得去安享晚年……太后能甘心安享得下去？
尤其六宫当权的后妃，还都不是她喜欢与期待的亲侄女袁楝娘！
……总而言之，回顾过自己与袁太后的渐行渐远，淳嘉根本不指望任何其他人，能够抵挡得住权力的诱惑。
御极宇内生杀予夺的感受，根本不是从来没有站在最高处过的人所能够想象的。
淳嘉自己不行，袁太后不行，云风篁……他如何能够将公襄氏的未来，指望在云风篁的意志坚定上？
别说什么云风篁对十五皇子的疼爱深刻了，袁太后当年，也是全心全意疼爱过他的！
人心易变，纵然父母对子女，亦然如此！
皇帝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按下所有的心潮起伏，缓缓问：“那你想过没有？如果顾隶落实了罪名，你刚刚那些说辞……也难逃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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