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坤元宫两侧回廊下的琉璃灯，已经开始透出熹微的光芒。
才七岁的二皇子，乘坐在轿辇上，轿辇上自有遮挡风雨的帷帐，一旁跟着的乳母杜芳若，也有小宫女替她撑着红油伞。
无论是论理还是论礼，偌大皇宫之内，只有帝后二人再加上太后一共三人，可以到了坤元宫还不下轿辇。皇子来见皇后，也该依礼而行。不过，二皇子是个例外，他是皇后嫡出，他放肆得起。
皇后汪青，性子最是温柔，素来不爱以权势压人，便是偶尔有宫人行差踏错，也是能饶恕便饶恕了，只有万不得已时，才以宫规处置。
汪青亦有一副慈母心肠，对待皇子公主们，不论嫡庶，皆是一样地疼爱。只是，她许庶子放肆，庶子们却不敢放肆。
隔着纱幕，二皇子看到坤元宫的庭院中跪着一个小宫女，顿觉奇怪，这样的场景，这母后宫中并不常见，便透过纱幕，问道：“杜娘，那是怎么回事？”
杜芳若笑着解释道：“想是小宫女做错了事，被娘娘罚了吧。”
二皇子驳道：“母后很少罚人的。”
杜芳若道：“那杜娘去问问她去。”
二皇子却一摆手，道：“我自己去问母后。她们这些人，平时还能说句话，主子们一生气，就只会说一句奴婢该死，问她是问不出来的。”
杜芳若轻轻摇头、微微一笑，二皇子聪明伶俐，早早地便知道了她们这些奴才们的作风；这样的二皇子，当是她后半生的依靠了罢。
雨中跪着的那个小宫女，年纪不大，名叫傅蓉儿，宫中人嫌碍口，便转了一音，平时只叫她芙蓉，芙蓉今年才十四岁，在这惯用老练人的坤元宫中，年纪并不大，更确切地说，她是坤元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唯有一个茉莉，与芙蓉同岁，茉莉的姨母是国丈汪直的妾室苏氏。那苏氏也是个本分人，从不在一干姬妾之中争风，平日里伺候主母比伺候夫主更为尽心，汪青未出阁时，与苏氏亦常在一处做针线。因着这一层关系，茉莉一入宫，便到了坤元宫。
这芙蓉本是京外草医傅仁安之女，后来，因傅仁安犯了事，需要百两纹银平事，恰巧花鸟使出宫采选良家子，傅蓉儿一心救父，便将自己的名字加在花鸟使采选的名册之上。换回了百两纹银，救回了傅仁安。
待傅仁安回到家中，却已是木已成舟，再无转圜之地。
雨中的芙蓉，只觉得分外寒冷。见皇后屋门之外虽有红芸、绿柳两个宫女看着自己这边，却都是不爱多说话的，便伸手抱着自己的肩膀，低着头，彷佛这样能稍微暖和一点。
二皇子在廊下下了辇轿。红芸、绿柳给二皇子请了安，掀起了帘子，二皇子飞也似的进了屋，却撞到了将要出来的茉莉。
茉莉被撞到，连跪在地上，道：“奴婢该死，二皇子恕罪。”
二皇子也不理会茉莉，直往里屋，钻到母亲怀里。
汪青握着二皇子的脸，道：“都上了学了，怎么还这样冒冒失失的。又撞到茉莉了。”
二皇子嘻笑道：“母后您都听到了。”
汪青笑道：“都听到了。”
二皇子转身对杜芳若道：“杜娘，你替我去向茉莉姐姐说，是我莽撞了，叫她别害怕。”
杜芳若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到了外间屋，却不见茉莉。原来茉莉已出了屋，去向芙蓉宣旨。
茉莉出了门，见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地上湿着，不想雨水湿了自己的新绣鞋，便站在廊上，昂着头，对底下的芙蓉，道：“娘娘有旨：问，知错了么？”
芙蓉听到问话，以为皇后出来，眼神中透出一片欣喜的光彩，抬起头来，却只见到茉莉，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低下头，并不说话。
茉莉又道：“真不知道娘娘到底看上你什么了。整天跟咬群的骡子似的，逮谁同谁闹，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前儿将曦妃娘娘都得罪了，亏得娘娘护着你，到今儿，更是连皇上都敢顶撞。”
芙蓉低着头，不说话，眼神中充满着无奈。那一日，曦妃仗着皇帝宠爱，趁皇后不在，到坤元宫中，很是排揎折辱了她们这些坤元宫宫女一回，只是，这样的事，皇后娘娘不知道，而眼前的茉莉不懂得，她们这些小宫女们，只能忍受。
茉莉轻一顿足，道：“好，好，好，我是不配同你说话。我就这么回娘娘去，可不是我要在娘娘面前告你的状，都是你自己招的。”说罢转身进了屋。
廊下的红芸见茉莉进去，雨又不大，便也不避雨，走到院中，对芙蓉道：“唉，你啊，娘娘叫她出来问，你怎么就不知道回话呢？等一会儿二皇子出来了，还不快去向娘娘认个错。”
芙蓉抬起头来，对红芸道：“红芸姐姐，我、我也是为了娘娘的心。”
红芸微微一笑道：“怎么，委屈了？咱们做宫女的，就是这样的。娘娘待咱们已经是极慈悲的了。”
芙蓉道：“我知道娘娘的慈悲，可是，我便是不服，为什么咱们娘娘那么替皇上着想，皇上却还一再的伤着娘娘的心。”
红芸道：“芙蓉，这些事不是咱们这些宫女该管的。也不是咱们管得了的。娘娘也是为了你，怕你真的闯祸。皇上今日心情还好，你不过是在这里跪了半日，若皇上心情不好呢？你想过后果么？你就真的不怕么？”
芙蓉又低下了头，后果，后果怕是自己这条命也不在了罢，自己如何不怕呢？可是，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曾经，自己也是小心谨慎的，为什么，到了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是到了皇后娘娘的身边后，娘娘的慈悲温柔，将自己纵的？娘娘的疼宠，让自己变得不知天高地厚？
红芸缓缓地道：“这会子雨有些大了，你到廊下吧。”
芙蓉轻轻地摇摇头道：“不，不用了。”
红芸取笑道：“你啊，这会儿又守上规矩了。有这个，当时别顶撞皇上啊？早晚娘娘也护不住你，你就知道了。”说罢，转身回到廊下。
雨渐渐大了起来，芙蓉抱着自己肩膀的手愈发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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