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半生烟云 > 《半生烟云》十一 “变天帐”
    一九五八年,“热浪”一浪高过一浪,在神州大地涌动。

    破常规鼓干劲。争上游放卫星。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一首气吞山河的新民歌出现在初语文课本上: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六月初的一天,牌楼乡召开乡社队三级干部会,吕书记传达县委扩大会议精神:紧急动员掀起新**——全民大炼钢铁确保钢铁元帅升帐!河南诞生了首个人民公社,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工农兵学商五位一体……

    吕书记突然提高嗓门:报告同志们一个特大喜讯:**已到了离咱们二十公里的东湾县!那里全员集体化全民军事化,就餐食堂化吃饭不要钱!县委参观学习团已北上取经,不出三天江安也要实现**!

    不知何人发明发端何地,老屋泥墙和地面“千脚土”成了上好肥料。一场砸墙掘地的积肥运动风靡江安农村。

    礓土有什么肥力?纯属拍脑袋瞎指挥。农户苦不堪言:用具杂物搬出搬进,老墙推倒来不及砌新墙,偷盗时有发生;下雨天屋里屋外泥泞不堪,没有落脚地方。

    上级一声令下,愿意不愿意也得干。先拿地富成分人家开刀,折腾个鸡犬不宁。

    这天拆蒋庆余家的墙。四个人号子连天,把断了腿的旧床往外挪,蒋庆余跑前跑后打招呼:床榫头朽了,请大家慢抬轻放,弄散了架没处睡。

    “轰隆”一声巨响,东山墙被推倒,扬起一股白色烟尘。小猪羔受惊窜出猪圈栅栏,蒋妻颠着小脚去追,猪羔没影了人绊倒田梗上,爆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哄笑。

    清理墙脚的民兵王小四——王怀兵的叔伯兄弟,手举一个棕色玻璃瓶惊叫起来:快来看呀,我挖到个小瓶!

    人们围上来,抢着夺着要看个究竟。王小四生怕被抢,把小瓶放进兜里用手捂住。众人怂恿他拿出来,看里面有什么?

    蒋庆余听说挖出东西,开始以为搞恶作剧,后来见一帮人围住王小四争抢,不免紧张起来。伸手对小四说:还给我吧,我家的东西。

    王小四一溜烟跑去,边跑边嚷:我交给队长!

    众人围拢问蒋庆余,到底什么东西?蒋庆余说他也不知道。

    蒋庆余突然醒悟:原来父亲望发老汉住东房间,莫不是他把什么东西埋墙脚下?可没听说过呀!果真父亲埋的该有个交代。哦!对了,老头死的突然没来得及留话。他心急火燎,拔腿去追王小四,边追边喊:还给我!

    王小四已跑出十米开外。回头见蒋庆余追来,加快速度向生产队晒场飞奔。见了王怀兵上气不接下气:队长,快看,我在蒋庆余家,挖出个东西!

    王怀兵接过玻璃瓶放眼前照照,里面似有一团东西。放耳边摇摇听见金属撞击声。蒋庆余气喘吁吁赶到,哀告道王队长,小四拾到我家东西,还给我吧。

    王怀兵板起脸反问:你家东西怎么埋地下?这里装的什么?

    蒋庆余满脸是汗。张口结舌回道:王队长,东西是我家老头埋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还我吧。他眼里充满惊恐不安,象做错事乞求宽恕的奴仆。

    王怀兵冷笑一声:还给你?没那么容易。”

    看热闹的人围拢一圈。王怀兵揩去小瓶外面泥土,旋开锈死的瓶盖,用小姆指抠出个泛黄的纸团。众人屏住呼吸盯着他一举一动,象等待魔术师揭晓最后结果。

    白纸团里包着个红纸包,剥开红纸露出一枚生锈的戒指。人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叫声。蒋庆余稍作迟疑,突然连戒指带纸一把抓起,扒开人群冲出圈外。

    王怀兵大喝:你作死!蒋庆余不顾一切奔逃。

    王怀兵怒喝给我拿下!几个民兵应声追扑上去,把蒋庆余撂倒在地。

    王怀兵把他的双臂反剪背后,掰开手夺回戒指。早有人递上麻绳,王怀兵三绕两绕,结结实实来个五花大绑。

    蒋庆余被地上拎起身,杵在人群中央。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瞳仁血红眼里噙着泪,灰尘和着汗水把脸涂抹得左一道右一道。嘴唇破了,鲜血渗出来挂在下巴上。他昂起头大声吼叫:我家的东西,凭什么捆我?

    蒋庆余被到大队办公室。徐其虎一见捆得粽子似的宿敌,快活得要死。

    这小小的棕色玻璃瓶,的确是蒋望发九年前埋下的。

    土改前夕,望发举债买下周家六亩田,请私塾先生见证写份契约,用油纸包好一直藏在屋檐下。徐其虎趁划成分之机敲他的竹杠,老头越想越气,恨透了周猴子!你家“二流子”听收音机知道要变天,把田贱卖给我真是害人不浅!老望发摸出油纸包,用铅笔在契约纸上写下“周家害人”,意在提醒子孙记住这惨痛教训。

    他后悔自己没文化,光顾种田不问国事吃了大亏,发誓要让孙子乐生多读点书。油纸包里那枚戒指,是祖父留下的传家宝,姓徐的敲竹杠我岂肯送他?便扯下门楣上喜钱包好,写了“乐生上学”四个字——传家宝只用于供孙子念书!

    望发找到个空药瓶,把喜钱包着的戒指再裹层契约纸塞进去,埋进床边墙脚下,这里比屋檐下椽子缝更安全。岂料这凝聚他刻骨铭心的悔恨和至死不渝期盼的一通忙活,九年后给儿子蒋庆余招来灾祸!

    徐其虎捏起戒指,回忆往事愤恨不已!报复的火苗在胸中升腾。他锥子般眼光盯着蒋庆余,以嘲弄的口气说:你家哪有真金戒指?

    事已至此蒋庆余镇定下来,争辩道:从我家挖的理应归我。这小瓶子我没见过,一定是我家老头埋的。

    你没见过?这喜钱上面写的啥?——乐生上学?徐其虎若有所悟,阴阳怪气道:怪不得呀,戒指留你儿子上学用,当然舍不得送人了。他一拍桌子,上牙咬下唇怒斥道:别做美梦了!私藏赃物一律充公!

    摆弄完戒指,徐其虎接着研究那张泛黄的白纸。这是一份按有三个手印的契约,因年代久远印油变成黑红色。

    契约用毛笔楷书,确认七十二块银洋买得六亩田,且标明地界,恐无凭据立此存照。卖主买主和见证人画十字按指印。

    合同下角有铅笔写的“周家害人”四个字,字迹模糊不清。

    徐其虎吃了一惊,喊叫“好啊!变天账!”私藏地契不就想变天吗?蒋庆余啊蒋庆余,这回你死定了!

    徐其虎狞笑一声,将“罪证”举到蒋庆余眼前。蒋庆余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汗渍干成了盐霜。他抬起肩膀蹭蹭额角,以便汗水泪水糊住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他细细辩认,终于认出这泛黄的纸头是当年买田写的契约,头“嗡”一声炸裂了,对父亲保留这张废纸无比怨恨,恨不得一口吞了它。他心里默默念叨:老爹,你把你儿子害苦了,如今我浑身是嘴也难说清啊!

    徐其虎拔出香烟叼进嘴,吐着烟圈怪腔怪调问:哑巴了?怎么不说话?王怀兵一旁帮腔:快承认吧!想把地契藏多久?等蒋该死回来复辟?原先他只顾盯着戒指,想不到这张泛黄的纸头更重要。

    不经意间蒋庆余瞄见,契约下角有“周家害人”四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是父亲的笔迹!这几个字有何用意?他凝凝神恍然大悟:是斥责周家不仁不义,叮嘱儿孙不忘买田的错误教训,绝不是妄想变天的把柄。想到这他略微轻松些。

    这个“机关”此刻绝不能说破!否则就等于提醒对手毁字灭迹,更加有口难辩。于是推说一切都是父亲的事,与他无关。

    折腾两个多小时,松绑的条件是写认罪书。蒋庆余蓦然想起当年受骗,写检讨承认送礼被游斗的教训,推开王怀兵递来的纸笔说:不关我的事我不写。有本事把老头从棺材里扒出来,叫他写吧!

    王怀兵一蹦三尺:妈的!什么玩意?刚答应好的,解开绳子就变卦!

    一番僵持后,蒋庆余写了份情况说明:上午换墙泥,王小四在我家东房父亲原来住的墙脚挖出个戒指,还有买周厚志田的契约。本人全不知情,是父亲埋的。

    这份拒不认罪、连一点检讨意思也没有的说明,让王怀兵暴跳如雷。他挽挽袖子捡起麻绳,要给蒋庆余重新上绑。蒋庆余把手反剪背后:绑吧,随便!我这一堆一块交给你了!徐其虎使个眼色,王怀兵扔下麻绳悻悻作罢。

    有当初逼死陆疤眼的教训,也是对新上任乡党委书记马祥瑞心存顾忌,徐其虎邪劲有所收敛。他冷笑一声说:不认罪说明你顽固不化,有罪证在此,你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