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饮者阿加沙 > 《饮者阿加沙》第十七章 风暴突降 二
    在观天台徘徊数圈后,龙黛岚决定离开。回宫一路上她保持沉默不再说话。回到了清风殿后,她爬上高高的覆顶天台,扶着白龙石雕栏,扫视着庞大的王宫。此起彼落的歇山式屋顶在她眼前有如颈湖秋潮时掀起的浪涛,变幻翻腾。湖水的动荡自有其背后的力量驱使,王廷的动荡岂非也一样?

    和她上次回家时相比,巨龙城的一切似乎都改变了。所有的不幸变得更不幸,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她心烦意乱,满腹的纷繁思绪难以排解,便叫来英姝,交代了一番。

    她本该尽快和妹妹们见面,目前素云还没有回到王都,但青莲和碧月肯定等她等得心焦了。她和妹妹们不是同母所生,但感情一直都很好。不过她想再见见一个人,白天相见时,他们还来不及好好说话。

    英姝离开后,她静静地坐在雕着龙形的紫檀椅上。殿外天幕低沉,几近墨绿色的云快速流动,就像颈湖潮汛后飘着的被浸泡过度的杂物残堆,一小朵一小朵的集结起来,很快就化成一大片乌云,然后又从灰色变成墨黑色。

    暴雨将至。剑时将尽。

    黄昏到来,正是灶时,天色大变,瓢泼大雨从天突降,伴随着阵阵令人心悸的电闪雷鸣。雷雨和狂风的暴烈程度多年未见,冲击了整个王都,瞬间就将街道上涌动的人潮驱逐得干干净净。雨大且密,赶不上排进下水道就积满了宽宽的街道。一些来不及撤走的挂着手工艺品和食物的摊担、货车被大风扫翻在地,挂饰、布帽、煎饼和各种能想象得出来的东西漂浮在雨水积成的小河上,打着旋,跟着水流各奔东西,就像洪水卷走的无助的不幸者。大雨激荡起一层层高高的水雾,令庞大的巨龙城看起来宛如裹在巫师的水晶球里的扭曲景象,霎时显得渺小起来。坚固的城墙似也变得脆弱,就像蒸熟了的糯米上的果肉一般松软,随时都可能被狂风撕碎。

    这正如灵龙向世人展示龙威。

    暴雨中她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殿墙外一路小跑,暴雨激荡起来的水雾让视线受到影响,但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那人是谁,他刚刚换岗下来,准备回护卫所。英姝在下面等着他,她需要和他谈谈。雷电、狂风和暴雨发出的巨大声响几乎淹没了其他细微的声音,但她仍听到旋梯上的脚步声,他来了。她转过头来,脸上带着疲倦而哀伤的神情。

    “一场不合时宜的暴风雨。”

    “黛岚,紫星的事情……真的对不起。”她的老师于坚换了一件白绸布衣,上身系着多根带子,一头湿发还没有来得及烘干。

    “下去吧,这里的雷雨声太大了。”她走向了石阶,示意他跟过来。“紫火是谁下令点燃的,碧月还是你?”

    他跟在身后,拾级而下。“是小公主。”

    他们通过旋梯来到了下面一层,穿过一条嵌着镂花窗的短廊,进入了一间宽敞雅致的房间,虽然经久未用,但紫火燃起后,宦官们就把这些房间好好打理了一遍,铺上柔软的埃塔地毯,撒上芬芳的玫瑰花香水。雷雨声小多了,谈话要方便一些。房内光线很暗,两人在梨木方桌旁落座,英姝点亮水晶壁灯,倒好茶,就退了出去。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想要看穿他的心事。“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说话了,一年前我回来的时候很匆忙,而你去金堡时亦是如此。”

    “这十三个月和过去两年一样发生了很多事,远超我们所能想象。”

    她并不为他的话感到惊讶,她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聆听各种糟糕的消息。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紫星坠崖要更糟的?“能不能告诉我,你北上是为了什么?”

    他没有隐瞒。“袁大为向陛下提供建议,说一个埃塔人曾经患过类似的疾病,服用风暴山顶上的冰菇后就获痊愈。因此陛下命我北上,获取冰菇。”

    她震惊不已地看着他,“父王命你独自一人穿越大荒原?”

    于坚轻松地回答,“没你想象中那么难,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么。”

    “这不寻常。这不像是父王的行事风格,他是那么关爱你。”

    “这是我们每个佩剑者的天赋职责。我们是为此而生。”

    “这不是职责的问题,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讨论职责。”有些时候,他骨子里拥有的顽固和他古铜色的皮肤一样,难以改变。

    “我要强调的就是职责。我是佩剑者,我们佩剑八卫肩负同样的使命。只有死亡才能卸下我们生命中的约束。”他提到了死亡。

    “谁死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执拗腔调里掩藏着的深沉悲伤。

    “程丰。”他轻轻吐出同伴的名字。

    “为什么?”这不寻常。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他语气和面容一样平静如水,像是在陈述一件陈年往事。“太子命他去调查前五位首席御医,我们等到了他的调查结果,但同时也等到了他的死。”

    如今的首席御医叫做安庆,她不认识,但她去探望父王时,随侍在侧的那一位御医她却是认得的,并非安庆。她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轮岗,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不是。“紫星发现了什么,为什么要去调查前御医?”

    “太子认为,陛下的病很蹊跷。他没有对我们说明,就像是忽然之间,他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于坚说,“程丰托人给我们带回来一张图画,上面画着五个人被斩下头颅的场景。我们之后落实过,五位前御医全部死了,一个死于坠马,一个在饭桌上被噎死,一个死于抢劫,一个被通奸的老婆所毒杀,还有一个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太子原来还想从他们口中得到更多,但是明显有人不希望如此。”

    “这么巧……安庆呢?他是活着的首席御医。”

    于坚拉了拉领口的带子,似乎对这身衣服不太习惯。“我向夏老过,他职务已暂停。现在他名义上仍是首席御医,但不得再进入陛下的寝殿,也不能参与药物的炼制。”

    “他人在哪?”

    “他是自由的,在我们的监管之下,我们不能将他关押。但我们从他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没有动用私刑,田攀主张如此,但戚少瑜和万诚都反对,我也不太赞成。”他双臂交叠,放在桌上,“所以我们仍没有任何证据。夏老虽然采纳了我们的意见,但不同意做出进一步行动。现在刑阁没有参与其中的调查,一切行动都是我们佩剑八卫——现在该叫七卫了,在暗中进行。这样也好,我不希望刑阁或其他人加入。”

    “一个谋朝篡位的阴谋。”龙黛岚平复呼吸,这一连串的信息让她猝不及防,但却很容易指向一个结果。“先是父王,然后是紫星。你们控制了安庆,却什么也没做。”

    “黛岚,我只望他从实招来。无论如何他在我们眼皮底下。”

    “你寄望于他坦诚这样滔天的罪行?然后被打入死牢?”她忽然觉得愤怒,她从来没有在老师面前这样过。“你认为父王还能撑多久?紫星的事情会加速他被龙神征召的过程!”

    “但是你将回归。你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妄图叛逆的人没有机会。我们可以等待龙颜之日,龙神露出真颜,他会做出审判,恶人自有恶报,善人终得善果。”

    这样太慢了,父王根本等不起。但她又很难去反驳他。“我去过观天台了。观天台上有护栏,紫星才十三岁,他并不是很高,他那样的身材要不慎从护栏上摔下去,只有一种可能:他曾经攀爬。可是他要看什么东西,一定要爬上护栏去看呢?”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但是内阁不批准我掘开祭坛的提议。如果太子是被人谋害,那个人只可能从祭坛里蹦出来。”

    “从石头里蹦出一个杀人凶手?然后又消失在石头里?”老师,你要做的就是从安庆嘴里挖掘真相,而不是等待!“严吉说,那个祭坛没有秘密通道。”

    “也许。真相往往出人意料。黛岚,从金堡回到宫里,你没有好好休息过。你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考虑这些问题吧。”

    你叫我怎么睡得着?“我一闭上眼,紫星的脸……就会出现在我面前……那么可爱和聪明的紫星,他竟然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愤怒也难抑悲伤,她终于无法控制自己,趴在梨木方桌上哭泣。一直等在外面的英姝跑了进来,跪在她身边,抚着她的背,轻声地安慰她。但说着说着,英姝自己也哭了起来。

    “陛下还在昏迷之中,太子已经不在了,黛岚,国家现在需要你。节哀,坚强起来,圣王教导‘我们重任在肩’,我知道你从来也没有忘记。”

    窗外的电闪雷鸣似乎微弱了些,但大雨仍然浇灌般地泼下来,雨水肆意击打着屋顶,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房内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她停止了哭泣,抹去泪痕,打破了那尴尬的沉默。她自言自语般低声说起话来,暂停了那些令人悲痛的话题。“颈湖很美,我常在金堡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涌动的潮水,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秦鸣很多时候并不在我身边,日子过得有些平淡,但我也很平静。如果就这样过完一生,那也能让我心满意足。你知道我有孩子了,也有了更多期待。但这样小小的愿望,如今竟是一场奢望。我的孩子将带着痛苦来到这个世界上。”

    “那真不容易。希望他出生后,我能再次有幸得到陪练的机会,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你知道是个男孩?”

    “我希望是。这比教女孩要容易得多。”他向她眨了眨眼。

    “我真的有那么笨么?”他在努力地让她高兴起来,远离悲伤的桎梏,她也很希望冲淡眼前这凝重的悲伤。

    “假的。”

    “真的,我是说,我肚子里的真的是个男孩,金刚寺给我看过,你知道他们那些奇妙的能力。”她抚摸着平坦的腹部,有一天会传来跃动。“我会在这里待到游牧潮结束,龙神会保佑父王平安无恙。”

    她对自己最后那句话并没有什么信心,于坚应该听得出来。

    她渐渐平静下来,喝了一口茶,茶叶苦涩,有如她的心情。“多坐一会吧,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她确实很久没仔细看过这张脸了,也只有在清风殿,她们之间才没有那么长的距离,可以抛下所有繁文缛节。

    清风殿外,雷电透过厚厚的云层,撕扯着被染成深绿甚至乌黑的天空,耀眼的白光把灰暗的天幕无情地打得四分五裂,就像一个充满妒意的丈夫在酒后狂暴地撕扯一张可怜的床单。

    雷暴的天气真是糟透了,但这显然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事情还没有到来。

    她有一种感觉,它马上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