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饮者阿加沙 > 《饮者阿加沙》第十八章 龙陨 二
    帐中诸将陆续退出,只有镇南将军严崇虎仍然坐在虎皮椅上,动也未动。

    “崇虎,刚才你一言不发,必有话要说。”龙承天从身旁的冰桶中摸出一瓶冰镇啤酒,打开了塞子,“你说吧。”

    严崇虎离开椅子,单膝跪下,“下臣冒昧建言,大人可放弃原计划,另行安排。”

    龙承天刚咬住酒瓶还没开喝,一听这话就停住动作,“原计划是你定的,大军可是按照你的计划走到了今天。”

    “如今情况有变,我们时间紧迫,须随机而变。”严崇虎头垂得更低。他个头不高,尖刺铁盔下是个秃顶,一张方脸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年轻的时候得了病,头发掉光了,身上毛发稀疏,看起来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本事,但军中大计却大多出自他手。

    龙承天一仰头,大口大口地吞下啤酒。严崇虎说:“起初下臣对进军时间过于乐观,没想到打到大藩篱面前花了整整八天时间。据斥候消息来看,灰鳞的目的是和我们打持久战,大藩篱仅有三千守备,他不会准备和我们决一死战,带上两个儿子现身,就是想诱使我军深入。我军或许能拿下大藩篱,但必然无望生擒灰鳞及其儿子。因此此战徒有虚名,却无实效。”

    “虚名。当初岂非也是你要的?”

    “大人,虚名可要,但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严崇虎汗如雨下,只好不停用手擦拭,“现在按照我们原定计划,大人须尽快回到王都主持局面。我军行进到此花费五天时间,但退兵到瓦片镇,急行军的话大概只要两天左右。及早退兵,大人就有望在龙颜之日之前得到足够的时间。我们越是深入,余下时间就越少。”

    “你要我军一无所获就此撤退?”

    “不,下臣请求大人许可,下臣将作为我军使者前往大藩篱,和灰鳞展开谈判,等达成协议,我军便不会一无所获,相反,收获会比强攻更多。”

    龙承天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心腹爱将,他疯了。独往敌军营帐,与那反复无常的绿皮肤谈判,不亚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怎么和他谈?他为什么要和你达成协议?”

    “大人所求,乃沼民之王的臣服,而沼民之王所求,名义上是铲除混淆视听、破坏蛇神传教的三臂魔教,实际上他希望的远非如此。沼民远比蛮人要温和多了,也睿智得多。如果灰鳞希望的是战争和土地,很多年前西泽省边陲防御薄弱的时候,他早已动手。他对自身的力量了解得很透彻,他知道即使拿下了我们的城镇,也不可能坚守得住。他需要得到的,是王廷的认可,甚至可能想要一官半职,从而离开这不毛之地,前往更加富饶的地区发展。这两者,大人都可以满足他。”

    “你是在冒险。流血和死亡永远比虚虚实实的谈判更有说服力。”

    “是下臣计划了作战方案,如今它正在给大人造成障碍,所以这险也是下臣该冒的。流血和死亡固然能让人屈从,利益却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服从。大人提供利益,灰鳞选择服从。”严崇虎头部下面的兽皮已经湿了一大块,汗水落下,渗透其中,寂静无声。

    “你要不能成功?”

    “大人可继续执行原计划。”

    “那你可能死在灰鳞手里,或者成为他的人质。”

    “那是下臣罪有应得。如果下臣被俘,当以死奉节,必不给我军招致半点麻烦。”

    龙承天把空酒瓶扔到兽皮上,摔成了数个碎片,“我要的属下不是死人,你要死了,就是我们的麻烦!”

    “大人要的是敢于谏言、善于谏言的属下,大人也须从谏如流,而不是听从那些毫无价值的建议。如此大人才能真正君临天下,而要君临天下,深泽之地的胜仗比起另一处来就显得无足轻重。”严崇虎的语气里毫无畏惧。他满头汗水并不是因为畏惧。

    龙承天凝视着他的镇南将军,一双眼中有火焰闪耀。军阁从没有人敢这样顶撞他,即使王兄在他面前,也足够客气。他松开护喉,解开肩甲的扣带,最终只说出了三个字:“你去吧。”

    两个时辰之后,他仍然一动未动坐在营帐里,听到帐外响起喧哗之声。有士兵们的怒斥声、刀剑相撞声、马蹄、皮靴和铁靴踩在木排上的踢踏声,和一阵清脆的摇铃叮当声。牛皮帐门被掀开来,率先进来的人是严崇虎,身后跟着一个仅用兽皮和树叶遮蔽要害部位的年轻男子,他一身棕色的皮肤,脸部、肩部、肘部和胸部涂着各式各样的色彩和图案,有着宽大的脸和微微前凸的宽大嘴部,眉骨高高耸起,鼻孔穿了一对红色小圆环,脸上无须,看起来就像某类混种人。那清脆的摇铃声正是从他身上发出,他满头的棕色头发往后梳成长辫,系满铃铛,耳垂上也悬着系有铃铛的硕大圆环,每走一步就摇晃出声。

    “大人,下臣不辱使命,将灰鳞之子、沼民王子盖泽带来。”严崇虎单膝跪下,并示意盖泽也效仿。

    那沼民王子却没有如此,他微微躬身表示行礼,一头棕发垂于双肩,叮当声不绝于耳。

    “盖泽乃沼民之王、蜥蜴人之主、深泽之地掌权者、巨蜥驯化者灰鳞之子,奉吾父之命,前来与拳民之大将军谈判,以期达成令双方都满意之协议。”他翔龙通用语说得很流利,吐词清楚而且正确,所用词句符合拳民上流阶层的习惯,文雅不粗鲁。仅从发音上很难分辨出他是一个沼民,大部分沼民掌握的通用语词汇都相当少,而且带有十分明显的口音。如果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一个沼民是达不到这种水准的。

    龙承天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会,才伸手示意:“请坐。”

    盖泽并没有坐下,依然站着。“真正的沼民不喜欢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我们生来有强健的双足,是为了能站得足够久。”

    你们都是四足怪物,只不过有两只看起来像手。龙承天冷冷地瞪着他,沼民王子打着赤脚,脚型宽而扁,五根脚指头之间生有连蹼,膝盖微微弯曲,似乎不能完全直立,但腿上肌肉隆起,看起来确实很有力量。

    “大人,条件已经开出,灰鳞基本答应。但有些细节问题下臣不能定夺,灰鳞让他的儿子来详谈。”

    盖泽接口说:“吾父同意成为翔龙王国的从属,但必须得到龙君颁发的封号,深泽之地成为新的省份,吾父将为其省督。吾父每年将进贡木材、药材和兽皮,或有其他物质,数量不一,并无固定。但不接受金钱征收,不同意拳民的兵役,不接纳拳民的神,接纳但并不推行拳民的其他风俗,以保持沼民和蜥蜴人的原本信仰和传统。若大将军能确保以上达成,且日后并不践踏协议,吾父将面向蛇神立誓,愿意臣属贵国,永不侵犯拳民疆土,拳民之王若遇战争,吾父亦可提供协助。”

    这就是细节问题。要求真多,给的太少。绿皮肤的种族就是这样狡猾而诡诈。白得一个封号,当一个大领主,然后几乎什么代价也不用支付。

    “我已听明你父王的要求,但有些事情需要龙君陛下才能裁定,我只是军阁的大将军,不能代替作答。盖泽王子,你可随我军北上还朝,届时觐见陛下,再提出你的种种要求。”

    “盖泽可前往巨龙城,拳民之都,但若无任何和协议有关的承诺保障,盖泽便不欲前往。”沼民王子深陷的眼窝里是绿色的眸子,灰色的眼白,狡黠地转动着。

    虽然此人言语透出固有的执拗,但灰鳞居然做好了送上质子的准备,这是龙承天所没有想到的。看来沼民之王谋求和平的意愿比他想象中要更加迫切。既然如此……

    “我可肯定,你父王将会获得陛下亲自颁发的封号,深泽之地也不会被要求缴纳金圜、银铢和铜子,你们可以保留你们的习俗。但仅此而已,其他事情依然需要你自己去向龙君陛下提出要求。”

    “如此便已足够。盖泽将带着对大将军承诺的信心,随军北上。”盖泽咧开大嘴,露出灰色的牙齿,还以一个微笑,笑得就像一只蟾蜍。

    就这样,还没等到晚上,深泽之地的作战使命就宣告达成。大将军带着亲信,偕同盖泽王子及其满推车的礼物,以及百名护卫率先离开,走之前龙承天暗中找来当地土著,核对王子身份,确无虚假。

    平西将军孟云鹤被留下,统率两万大军,他们将原地休息,于明晨拔营退兵。

    来时困难,走时容易。回去的路上不用砍伐树木清理道路查探虚实,在土著向导的带领下,他们晓行夜宿,两天时间就走出了这片柔软**、深不可测的沼泽,回到了瓦片镇。那沼民王子并无疑虑,好似完全信任龙承天,一路上虽然不甚言语,但也并无不快,每每听到拳民将士们们聊天打趣,他也微微颔首,像是乐在其中。

    在瓦片镇整军,休息一夜,翌日凌晨,龙承天就率领大军班师。他们距出兵日已有一个月余,屈指算来,等他回到王都,离龙颜之日也剩不了几天。他心中焦急,便下令冒雨行军。

    这次他亲领大军出征,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他必须将这十万大军、军阁里所有将军都带在自己身边,只是灰鳞的叛乱迟不迟早不早,赶在年末这个时候,他追赶的就是时间。西泽省进入巨锤省,转入颂威大道,沿路经过百花省,就抵达了巨龙六镇之一的跃马镇。这段距离约有七百龙步之遥,如果拖着大军全速进发,将耗费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于是在行进到巨锤省的叠阳山时,他将骑兵悉数点出,先行一步,余下部队由方觉带领,慢慢进发。如此以来,行军速度快了很多。当他们进入到百花省后,恰是拜龙日,所经城镇到处一片欢腾喜庆。到达木兰镇,突遇暴风雨,雷电交加,声势*人,不得不停下来躲避。

    等到大将军凯旋回到王都时,已经是暴雨后的第三天上午龙时。

    暴雨后迎来了冬季罕见的烈日,当头暴晒,把钢盔铁甲烧得滚烫。龙承天带着他的骑兵经过了跃马镇,巨龙的城墙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了。

    但他没有看到热烈的欢迎仪式。

    往昔他在外征战回来时,他的哥哥龙行天会亲自在巨龙城外,摆下数百人的阵仗来迎接。当然现在龙行天已经不可能这样做,但他平乱凯旋归来,巨龙城外不该如此寂静。军队离巨龙城仅有数箭之遥,透过扬起的风沙,他只看到城门外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一顶华盖,两面旗帜。

    他在泽地那潮湿炎热的鬼天气里和皮肤坚硬粗糙的蜥蜴人战斗的时候,王国的人们享受着他带来的和平宁静的生活。他在疲倦的回城路上支起营寨休息时,被暴雨打湿了全身,他的先发骑兵在这场灾难里失去了三十七匹马和一十八名士兵。那些士兵都是伤员,他们在龙威下度过了生命里最后的时光。他们都是他的人。他力量的一部分。他征战生涯的荣耀的一部分。

    但现在他为之战斗的城市是这样迎接英雄回归。

    当他的马走到更近些时,他看得更清楚,白色的华盖替老人遮住暴雨天过后的第一次烈日,纹着金龙的旗帜高高飘扬。所有的人都披着白麻布。

    白色的华盖。白色的麻布。

    夏老看上去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更苍老十倍,腰杆已经直不起来的老国相似乎随时都会在烈日下被烘成人干。他那张满布纹路的脸就像一块风干的橘子皮,标志性的山羊胡子看起来也像一把枯败的杂草。

    “大将军!”夏老那似乎要断气的咽喉里蹦出一声哀嚎,他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如果不是卓轩和于坚赶忙扶住,他就已倒了下去。

    有那么片刻时间,他脑子里一阵空白,是梦想成真的狂喜,还是若有所失的遗憾?他没有让马停下来,左手抓住缰绳,右手举起了令旗,号手立刻吹起了止步的号声。

    “应天,崇虎,跟我来。”他身旁的两人立刻驱马跟上。军队停在了离城门两箭之遥的地方。他带着两位心腹骑着马朝城门而去。从来没有谁能阻挡住大将军前进的脚步,或许他的龙君哥哥可以,但那是今天以前。

    龙神用烈日炙烤着大地生灵,就如同它用雷电狂风和暴雨浇灌大地一样。无常,多变,但都同样残酷。

    龙君驾崩了。

    这是发生在翔龙纪元第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