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饮者阿加沙 > 《饮者阿加沙》第二十五章 审判 二
    “那只是一次巧遇。我事先并不知道阿加沙和他的饮血营会在风暴之顶出现。”那确实是一次巧遇。但对七子厅而言,实在是太巧了点。有谁会相信这句话?“他告诉我:只有天空之子才能采到冰菇。冰菇生长在我不能涉足的地方。”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荒原第一勇士,也是第一次知道饮者也会说通用语。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野蛮人就是野蛮人,他们不懂得文明社会的语言,就像他们不会懂得文明社会本身一样。野蛮、粗暴、原始,而又堕落。

    郑宽脸上的微笑仍未消失,但显得更残酷。“然后蛮人的第一勇士,让龙君首席护卫从风暴之顶上活着走了下来?或者我应该说,翔龙第一武士,在阿加沙和他的仆从们还活着时,就离开了风暴之顶?”

    “是。”于坚点头,他不想多解释,在这里解释再多也没有用。

    “诸位大人,作为先王最信任的贴身侍卫,作为王国武艺最好的战士,遇到我们最强大的敌人,我们的首席护卫大人,却什么也没有做。这就是向灵龙、向先王庄严宣誓过忠诚之后的应有之举么?”

    和阿加沙的对话没有必要在七子厅被陈述出来,但于坚明白,他需要在七子厅给出一个交代。这里是神圣的决策之地,历代先王和国家的政治巨头们在这里为王国的发展做出了许许多多的重要决定。

    也有荒谬的决断。就像现在这样。

    但他仍然需要给出一个交代。

    “我不会拒绝把我的剑插入阿加沙的心脏。但我尊重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他告诉我,我们对决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我毫不怀疑大人你拥有与阿加沙对决的勇气和武艺。但我质疑你对誓言的忠诚。无上龙神与邪神苍鹰势不两立,正如拳民和蛮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握手言和。那是背叛!”郑宽声色俱厉,他说得非常正确。千年前蛮人就和拳民展开了无休止的战争,他们觊觎金色大平原的富饶,无数次对拳民的村庄城镇发动劫掠和攻击。死在蛮人屠刀下的拳民尸骨累计如山,难以计数,数不清的拳民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配偶和孩子。这是血海深仇,没有妥协,不可原谅,岂能退让!

    “作为先王的仆从,你不但违背了誓言,更对高贵的王室存有亵渎之心!”郑宽转向龙承天,微微点头,说:“先王已去上界,大将军作为亲王,公主们的叔父,郑宽深感有责任告知大将军,以使王室尊严得到维护——这名背誓者在经过金堡时私下‘拜访’了您的侄女,他对您侄女的不轨之心,在王宫内只怕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他有意将“拜访”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于坚感到浑身冰凉,他设想过他会陷入各式各样的阴谋,但从未想到过是这样。

    我实在太愚笨,早该知道,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黛岚。他们会想方设法打击黛岚,将她拖入一个阴险的陷阱之中。而我,就是这个陷阱的一部分,从袁大为开始,他们就在铺设这个陷阱,而我已经将一只脚踏进来了。不,不止一只脚,整个人都跌进来了,还顺带抓住了黛岚的脚,将她也往下拖。

    大将军闻言霍然站起,厉声说:“于坚,有这回事?”

    在王宫内和长公主见面是正常的事情,没有人不知道他们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但如果是在千里之外的外省,那就是私会。

    “你们控制了安庆,却什么也没做。”龙黛岚这尖锐的质问在于坚耳道内如雷鸣般回响。他们调查安庆,监视并保护他,以免他遭灭口,然而他否决了田攀的建议,没有向安庆动用私刑,*迫其开口。他们天真地寄望于等到龙颜之日,等待龙神亲自来审判。然而这一天还没到来,一切就都无法收拾了。太子不在了,王座第一继承人轮到了黛岚。他现在心如明镜,黛岚轮到的不仅仅是继承权,还有紫星那样的灾难,他们想要毁灭她。这不像阿加沙似的敌人,看得见,摸得着,而是凭他的剑、他的拳头、他一身技艺所无法阻止的。他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现在这可怕的事情正在到来,像一座冰山一样从天而降,紧紧压迫住他。

    “没有。”

    他听不到自己的回答。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出口了。这是真相,这简单的回答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但他明白,七子厅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真相。

    我正在成为一粒棋子。一粒用来将新龙君登基之路扫荡干净、消除所有障碍的棋子。七人会议并不需要他的参加,也不需要任何下级官员的参加。但是他们要。他们需要发掘并在最高会议陈述出特别的“真相”。他们需要能证明真相确实存在的棋子。

    郑宽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桌面,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表情充满了遗憾,语气却带着嘲弄,就像一个严厉的父亲抓住了孩子的偷食现场。“我的护卫大人,你应该明白,在我面前,越早说出真相,承认事实,越少麻烦,罪孽越轻。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典正扬起双手,拍了三下,大厅里立刻响起铁靴的踢踏声,两名卫兵带着一名宫女走了进来。这名宫女显然受到了惊吓,垂着头,眼睛都不敢抬起。

    但柚木桌边上坐着的、站着的所有人都认识她。于坚当然也熟悉不过。

    英姝。

    “英姝,你陪伴长公主多久了?”典正和颜悦色地提问,像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关爱他心爱的孩子。

    “回大人的话,有十……十年了。”英姝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在这安静得可怕的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

    “啊,十年了,你和长公主的感情一定好极了。长公主一定非常疼爱你,她出嫁到金驹的时候把你也带了过去。”

    “是的,大人。长公主待我亲如姐妹。”英姝的声音发颤,始终不敢抬起眼睛来,这里每一个人都位高权重,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

    “于坚是先王的首席护卫,你一定认得的,对不对?”

    “认得。”

    “三个多月前,于坚是不是到了金驹省,和你的主人私下见了面?”郑宽看起来和蔼极了,话语温柔有如春风。

    “是的,大人。”

    “英姝,这不是说笑,你的回答决定了很多事情。你一定要说实话,你确定,三个多月前,于坚在金驹和你的主人私下见了面?”

    “是的,大人,我……我确定。”英姝显得非常害怕,每个人都明显地看得到,她在颤抖。

    所有人都知道,龙黛岚嫁到金驹后,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都未能怀上秦鸣的孩子。

    三个多月前,于坚去风暴之顶时,经过金堡时,留了一宿。然后长公主忽然有了身孕。

    于坚觉得自己落入万丈深渊。他想起了从风暴之顶下来时,朝下看的那种感觉,一脚踏空就将死无葬身之地。七子厅压抑的空气像风暴之顶那刺骨的寒风一样紧紧包裹住他,尖利的冰屑刺破了他的锁甲和肌肤,直至血肉。

    黛岚怀孕并非事先设计,但不管龙她有没有怀孕,“通奸”这一罪名都有英姝作证。而这恰到好处的怀孕时间,让这阴谋变得无比*真。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这个看起来很像英姝的侍女,并不是真的英姝。虽然她的身高体型和外表看上去都像极了英姝。但她的声音却不是英姝的声音。

    他完全确定,绝对不是。

    郑宽带着胜利的表情审视着于坚,就像猎人检查他的狩猎战果。猎人怎可能放过手里的猎物?提问在继续:“长公主回到王都之后,那一天暴雨倾盆,王宫大道上积满了水,到处都激起水雾,雨雾模糊了我们的视线,让我们所见有限,但幸好我双眼依然明亮。那场雨如果继续下去,王宫将成一片汪洋大海。就在那场雨中,你进入了清风殿,在里面呆了很长时间才出来。告诉我,你在长公主的寝殿里干了些什么?”

    真是精美的设计,温柔的圈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简直无懈可击。

    “你希望我做了什么,我就做了什么,英姝岂非都会告诉你的?”他听到自己在冷笑。

    郑宽咄咄*人地问:“于坚,不要以为你不承认,就可以像没事人一样。你究竟藏着多少秘密?你究竟做了多少背叛王室的恶行?”

    忽然之间,一连串失控的笑声从于坚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就像一个痴迷小丑表演的孩子,猛然间看到他最喜欢的角色表演的疯狂搞笑的节目一样。

    七子厅静静地听着他的狂笑,似乎在等这个疯子笑完。

    “她不是英姝!”他指着那个很像英姝的侍女,厉声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教导英姝练习拳术有好几年时间,她的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

    英姝瑟瑟发抖,看起来像风中摇摆的枯枝一样可怜,她显然已经被这忽如其来的爆发吓懵了。

    “这里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她是英姝!你这撒谎的叛国者,不要妄图转移话题。你以为这里坐的都是傻子?每个人都能看出来你是一个无耻的罪人!”郑宽声色俱厉,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必定证据在握。

    于坚再次大笑,他感到身体里有热血在升腾,愤怒的火苗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瞬间将他整个人点燃。如果这里不是神圣的七子厅,没有人可以阻挡他拔剑。

    没有人!

    “叛国者,你精心设计的把戏确实高明。听到冰菇之事,你自告奋勇前往风暴之顶,目的无非是去寻求和长公主的幽会良机。长公主嫁到金堡三年,你难耐相思之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串通蛮人,上演了一出勇闯大荒原的忠贞好戏,你蒙骗了重病的先王,骗取他的信任,但龙神有眼!他能看穿你阴暗的一面!你自以为卖国通敌的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无人发现——就像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长公主的闺房一样,就像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改动了御医的配方一样!可是龙神有眼!”

    于坚的手按住剑柄。

    他的剑是龙君御赐,斩金截玉,锋利之极。护手有双龙抱柱,剑颚是金面龙首,剑刃上有龙腾升天的印痕,先王命能工巧匠花费三年功夫才打造出这把剑,赐名“龙痕”。见此剑,如见龙君。握此剑者,可先斩后奏。王宫内除了龙君和他自己,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拿下这把剑,因此当他佩戴龙痕进入七子厅时,也没有人敢令他将之取下。

    先王对他的信任,犹如对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感到自己处在无比通透的阳光之下,一瞬间头脑变得无比清醒。这不是七人会议、八人会议或者什么最高会议。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审判。从头开始这就是一个阴谋,一个骗局。这里也不是神圣的七子厅,这里是审判庭。这里没有国相,也没有什么龙君首席护卫,没有什么长公主,这里只有罪人。

    一种是被审判成“有罪”的罪人。一种是坐在审判者席位上的罪人,真正的罪人。

    他们审判了他,他成为了罪人。

    但他心里也有一场审判。审判的结果毫无疑问,他们背叛了先王,背叛了王国,背叛了灵龙。他们像撕裂一张薄纸一样轻松撕毁了神圣的誓言。他们的所言所行,肮脏、无耻、卑鄙。他们是在最黑暗最潮湿的深渊里滋生的蛆虫,他们必将遭到王国民众的唾骂,他们必然会被大地之神无情抛弃。

    他们罪该万死。

    于是他拔剑。龙痕出鞘,锋芒*人,见此剑者,如见先王。他可以先斩后奏。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