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未待阑珊就 > 《未待阑珊就》Episode 27
    西南的夏天要么日头盛得可以把人烤熟,要么雷雨大得出不了门,且快去快来。

    因着是假日里,父母也没个寒暑假,都放得比较开,我关了电脑人还没在床上躺热乎,秦桑的电话打来,跟我煲粥,无非是抱怨近日憋闷的不行,被她妈强行要求到美容院帮工,或者再吐吐她和何燕草那些理不清的烂账。

    除了初三,至少整个初中我都没那么晚睡过,过了11点就开始下暴雨,屋子里安静极了,连呼吸都不敢急促,看着窗外面风吹满树,黑影黢黢,让人忍不住打哆嗦。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雷声隆隆响了大半宿,隔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早上九点母亲来叫我,透过惺忪的睡眼盯了她很久,才想起她为什么这个时间点还在——因为周末,周末,我们要去看奶奶。

    自从爷爷西去后,奶奶一直独居在旧房子里,叔伯姑婶们会轮着去探望,但毕竟都正值壮年,有的甚至不在这座城里,没遇上年节也并不太方便。经济好了,大家都有了盈余,东西买了一大堆,屁股没坐热却又走了。

    有段日子奶奶身体大不如从前,几家人都合计着各家接过去轮着照看,可是后来又说不拢,宣告告吹,这就是大家人的毛病,别问我为什么三个和尚没水喝。

    奶奶亦不愿离开故居,大致那里有她的牵挂,有久久不能搁下的回忆。

    早上母亲专门熬了鸡汤,还顺便做了几个硬菜,用食盒装着捎带过去。自从搬出来过后,那种婆媳之间的纠葛仿佛一夜之间就被理清,现在虽说不上两看相喜,但至少没有了以前那种硬邦邦和尖锐。

    雨一停,路上都带着湿润的气息,残留的雨水从瓦檐上滚落,滑过模糊不清的门牌。邮递员戴着帽子,将自行车停下来,仔细辨认了一下深蓝色牌子,然后吼了一嗓子。

    “这里是桐安巷4号么?”

    奶奶隔了一会才慢悠悠走出来,动了动牙齿已然不多的嘴,“有信?”

    邮递员大致怕老太太没听清,又清了嗓子问了一遍,“这里是4号么?”

    奶奶那时耳背已经有些明显,尤其是对不熟悉的人,常常都恍惚地自动忽略,那天偏巧遇到的邮递员也是个说话漏风的,愣是四和十不分。奶奶以为是十号,指着另一边说,“往右边,往右边过去。”说完就撂下人走了。

    这边大多是旧单元楼,也没有小区和物管,空地很少,父亲找地方停车,我和母亲先下来了,并且她走在我前面,我跟上去的时候看到那个邮递员一副悻悻的表情,正把一封已经准备要塞进信箱的信又装回了包里。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我又多看了两眼,大概是那个信封挺厚,有一指宽,又和普通的土黄色不一样,雪白一片,还有红蓝色边纹,我大致地看了一眼,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信封。

    “珊珊!”

    父亲在后面喊我,我只得及时收回我的思绪,回头时正看见他目光落在信箱上,突然一拍脑袋又转身折回去,从车子里拿了一个盒子。

    “你看我差点忘了,昨天有个包裹寄给你,我签收了想着给你,结果一个急事开车出去就直接扔车上了。”

    父亲边解释边把东西塞给我,我顺手就拆了,实在想不出究竟是谁寄过来的。盒子里是一簇花,不要以为是什么玫瑰百合,更不要以为是什么神秘礼物,只是一堆我辨认了很久才没有错认为是杂草的不知名花。

    “找个瓶子把花插起来吧,快枯了。”

    我诧异的看着父亲,“你怎么一眼就看出这是花,万一谁恶作剧呢。”

    父亲用大手拍了拍我脑袋,“盒子里的纸上不是写着么,罗布麻花。”

    我定睛一看,最下层还真有张卡片,不过卡片泛着黄色,卷曲着,还有不少污渍和水渍。

    ——月牙泉边罗布麻花开

    还没死,很畅快,别太想念

    夏戎

    我把上面龙飞凤舞似是豪迈实际狗刨一样的字又看了一遍,然后搓了搓卡片扔进了垃圾桶,但是把花留了下来,还当真找了个瓶子装模作样打理起来。挑了那么几只出来插上,往碎花台布上一放,到还真有几分怀旧的味道,那碗一样的红色花朵,又一种别样的苍茫和秀美。

    “原来去重走丝路了,竟是从剑门关一路向北出长安向西行的么?”我在心里想,假装很不以为意,“背包旅行很了不起么,等我有机会,我要去环球旅行。”

    心里虽是这样想,心里却还是有些小小的羡慕,我羡慕这种自由,无比自由,真正的路在脚下,我说了算。

    今年的中秋和国庆靠在了一起,上班族们为得来的十天小长假而欣喜若狂。市里听说换了新的□□,把以前的颓靡一扫,风风火火搞起了民生。中秋节前后,办了一场赏月节,白天请了国外的跳伞队表演,夜里河上漂着不少仿古画舫,又架了彩灯,急管繁弦,歌舞笙箫。

    我是在第二天傍晚看到表姐的,几个月不见,她的眼窝深了,戴着一副深色粗框的眼镜,整个人成熟文雅了不少。她看到我的时候嘴角噙着笑,冲我颔首,至少表面看起来是不错的。父亲发起的饭局,姑姑她们难得回来,两家人就着河边的河鲜馆吃了一顿。

    饭后,我俩如小时一般,先离席出去,沿着河边走着。这个时候已经蓄水,河道加宽变得广漠浩荡,沿河公路重新翻修,做了凉亭栈道。

    市里的人都疯了,为了第二天的表演,连夜就有人端着凳子,携家带口在河边早早占位。我和表姐在树下走,各自谈起这几个月来所闻所见,一开始还无端有些青涩,等话匣子打开了,苦水都是一坛一坛往外倒,倒不是过度悲观,但那个年龄,三两句就兜转回来,谁叫青春过分感伤。

    我们一路走到槿花大道出来的丁字口,附近有个大学,三五成群的学生顾盼神飞,都挤在河边。

    表姐忽然停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几个人站在离栏杆有一定距离的行道树下,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生拍了拍前面一米八的男生,大声说,“喂,这么多人,我明天挤不进去看不到,你把我举起来。”

    穿着连帽衫的男生憨厚地点点头,摸摸脑袋,突然一把抱住女孩的脚,将她高高托出人群。

    女生吓得尖叫一声,“哎呀,你干什么,不是现在!”

    此举得逞,男生爽朗地笑,“这么高,这么高够不够!”

    我也停下来,侧头,“怎么,有认识的人。”

    表姐叹了口气,笑容很淡,“没有,走吧。”

    “唉,那个人跟你还有联系么?”我双手环抱前胸,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堵在心里的问题突然脱口而出。

    那些年交换的小秘密里,这个人,那个人,连名字也记不住,却成了心事里最美的暗号。你的某某某,我的谁谁谁,如诗如画,都停在了我们最美的年华中。

    “我不知道。”

    “没有联系了么?”

    “……没有。”

    表姐摇了摇头,我仔细辨别,却难以看透她脸上悲喜如烟的表情,我感到了一种淡淡的惆怅,突然哑口无言。

    “也许,也许是高三太忙了吧,不都说高考是人生第一大战役么。”

    表姐说:“我们学校是寄宿制,一个星期能回家一天,消息都闭塞,手机用得少,搬家后赵宁宁也没怎么联系,又不同级,能得到消息的人少之又少……”

    “你原来没他电话号码?”我打断她。

    “有,不过又变了,我,我没要他新的。”表姐嗫嚅道,忽然“恼羞成怒”变了脸色,挥挥手下令,“不许再说这个。”

    旁边几个女孩子跟着起哄,一个短发女生奋力地拨开人群,拽着一个文弱的花裙少女往人群里挤,并替她挡开人群。跑在最后面的女孩子不停地冲前面一个抱怨,“喂喂喂,不是我说你,你怎么柔弱成这个样子,弱不禁风得林妹妹都比不过你。”虽然满口叨叨,但女孩子还是努力把花裙少女往人群前送。

    “真好。”我不自主感叹。

    表姐附和,“是啊,好得让人嫉妒,十分的嫉妒。”

    她的表情倒真是伤感起来了,我始料不及,只得把目光投向她,等她自愿说。

    “我不喜欢那里,没有亲切也没有气氛,大家都只有单调的目标。你知道么,上个星期,老师叫每个小组合作做一份作业,之前说得好好的,一说到分工说到负责,就没人吭声,时间近了也没人关心……你说说累点苦点也没什么,可是连热情连动力都提不起,实在是很可悲。”

    “我好想回到过去,回到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回到大家都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念西西把本子重重摔在我面前,大声的喊:徐槿薇你个死丫头,体现你个人价值的时候到了!”

    表姐说完马上住了口,似乎用锐利的目光看穿了往事重重,我知道那些深刻,难受,辗转的画面都一幅一幅,一集一集浮于虚空。

    一个星期以前,她站在教室里,人声鼎沸得让人心慌,刻意的沉默像锋刃,无情地一寸一寸割开本已沉重的心。

    “翘翘,你负责这一块,魏细,你做这个可以吧。”

    魏细连忙摇头,“别把我放在前面,我最近忙得很,哪有时间弄,唉,要不你多担待,把我放最后吧。”

    李翘也跟着答得含含糊糊,“嗯哦,我有时间看看。”说着眼皮一翻,人已经调头和后面的人聊上。

    有时候真的就想这么撒手不管,谁没有自己的事,谁不愿偷偷闲,谁愿意一天到晚像个啰嗦的老太婆,为什么就不能稍稍配合一点呢。

    交作业的前一天,果然杳无音信。表姐点着台灯,听着窗外哗啦哗啦的雨,沉默了好久,在心里对自己说了无数遍: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再操心最后一次。

    可是换来的是什么呢?人家连屁都不会放一个,你的善良你的坚持不会得到感激,没人会珍视,没人会在乎。

    徐槿薇闭了闭眼,却不会哭,为这种事情伤心早就不值得,她已经不再是从前单纯的小女生,不再单纯喜欢一个人,天荒又地老,死活里折腾。她也看到了好多人情世故,她也学会了武装自己。

    可是为什么,在你越难过,越抽痛的时候,回忆就会无孔不入。

    西西冲了进来,把笔和本子一股脑全推在桌上,“我的宝贝薇薇,快点帮帮我,我要完蛋了,快帮我一起抄一抄。”

    “不要,我还要听课呢。”

    “死丫头帮不帮!帮不帮!”

    ……

    “妈的,他们跑了不扫你还真一个人扫啊,做人那么老实巴交的会死的。”西西一把抢过扫帚,发泄似地踢了一脚垃圾桶。

    “反正我又没事嘛,”徐槿薇温吞吞地说,一副和事老的态度,“你不是要赶着去看漫展么?”

    “不去了不去了,”西西翻了个白眼,冲门口两桩木头喊了喊,“你俩崽子门口杵着当门神么,快进来干活!你摆下桌子,你拖地,唉,你弄下窗子和门。”

    撂下扫帚,徐槿薇抓着西西的手,“你看,居然才过了二十分钟,全弄好了。”

    ……

    我上前去抱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说:“过去很好,很好,好到让人忍不住心痛,可是你也会遇到其他的人,未来的某一天你也会想念她们,想念到心绞痛,所以,趁现在她们还在身边,就牢牢抓住。”

    “没什么关系,你会慢慢接受她们。接受不了,我还在这里。”

    表姐格格格笑起来,手指狠狠刮了一下我的鼻头,“我的小大人,你这么老气横秋的,连点单纯无知都没有,怎么有人受得了你。男生可都喜欢笨一点的女生,不是为了找个妈!”

    我们回去的时候直接和从餐馆出来的大人们打了个照面,父亲点了根烟靠在路灯下,和姑父在说着最近的经济走势和小城的城市规划建设走向,母亲和姑姑在后面压着马路私语,明天一早看过奶奶,表姐一家便要回去了,下一次再见,几乎就是几个月之后,表姐甚至戒掉了手机,对网络也兴趣缺缺,想像今日这般敞开心怀的交谈,真比过去的书信辗转还艰难。

    我抢先坐到了副驾驶上,系安全带的时候,母亲忽然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略带犹疑地说:“我今天好像看到小羽了。”

    “什么时候?”我问。

    “就是刚刚。”

    我没有说话,母亲又接着说:“我们从餐馆出来的时候,她从我面前走过,可能没认出我,我也并不是很确定,她看起来比以前高了,也圆润了不少。”

    十一点已过,我低头看了下表,所有连接沿河两岸的公交车早已经收班了,孔羽住在河对面,这边是新开发区,离她家可远得很,如何大晚上在这边晃荡。

    “你肯定看错了,”我笃定地说。

    “她以前跟你不是形影不离么?你跟她这么熟,她最近怎么样啊,都没听你说起。”母亲又继续叨叨。

    我压低声音,“又不在一个班,哪可能那么清楚,而且……”

    而且……

    “小羽!”

    我在篮球架下喊了她一声,她扎着马尾,回过头来看我,脸上有刹那惊疑和慌张,随后自如微笑。

    “啪——”一个篮球砸过来,我急忙躲开,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我面前跑过,夹着球一脸鄙夷,“宋阑珊瞧你那个熊样。”

    我小时候被球砸过,心里实在有阴影,以前走过篮球场总是不厌其烦绕远路,可怕得很。听着夏戎欠扁的声音,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把他丢在一边。

    “小羽!”我向孔羽走过去。

    孔羽冲我点点头,“宋阑珊。”

    她轻轻唤了我一声,我却一愣。

    “先走了,再见。”

    直到她离开我的视线,我看着天,不知道心里想了什么。

    ……

    “她现在怎么样?”

    我大概知道母亲的潜台词,并不想满足中年妇女的八卦情结。孔羽从小就不是个坐得住的,也不是个学习的热衷分子,虽然得到的消息只言片语,但也能窥测出其中的不尽如意。那个时候学习就是天,但我不太愿意在家人面前谈论这个,尤其和朋友有关,我怕他们不接受,或者也怕他们会影响我自己的判断,我的朋友不需要别人来评判好坏,纵使现在看来,父母也只是出于担心和关心,并无敌意,但当时,就是如此固执。

    “我不知道。”

    现实中有太多的流言蜚语,虚实真假光是挑拣就让人筋疲力尽,那么多我们所看见的误会,不信任不过都源于最初的动摇,我极度恐惧,怕我也有那么难以坚持的一天,被纷杂的信息摆渡方向。

    你怕不怕呢?有一天你所在乎的,被各种各样其他的人评判,有无数的声音告诉你:你别天真了,早就不是过去那样。如洪水,一下子可以将你淹没。

    以往说到这个地方,我便要结束这个话题,大人通常最会察言观色,母亲一定也会选择闭口不提,可是今天母亲竟出乎意料地反驳,应该说是坚持,并且语气带着说不出的冷硬,“这有什么好奇怪,孩子大了,家长可不一定管得了,心里想什么可是半分也不得知,你说说我了解你么?你还不是有什么事都从不跟我说……”到最后,反而是几分不满几分委屈。

    近来我越发不想听她说话,她一开口我就闭口,两个人免得三两句就开始争得面红耳赤,反正我说什么,她都会觉得我在跟她对着干。

    “人家可不是一个人,旁边还跟着个男生呢,大晚上的……”母亲嘴里嘟哝,也知道说得不太好,便含含糊糊盖过,“不过她旁边那个男生还真是眼熟。”母亲话锋忽然急转,她停下思索,突然猛然拍在父亲驾驶座靠背上,“可不是夏家那个小子。”

    我眼皮都没抬,却心里走过百种滋味,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碎片流转,我抓不住,觉得脑袋要爆炸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深吸一口气,“跟你也没多大关系。”

    果不其然,这句话引起了母亲强烈的反击,她冷冷地说:“对,是跟我没什么关系,只是给你敲敲警钟。”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我拔高声音,父亲在这时及时看过去一眼,母亲住了嘴,她要冲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

    我愣愣看着车窗外,人们依旧热情不减,学生们更是激情高涨。

    唉,宋阑珊,你承认吧,徐槿薇刚刚喟叹的时候你并不能感同身受,可是现在你也是如此深陷回忆,回忆多好,像一剂强有力的止痛药,一遍一遍加固你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