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未待阑珊就 > 《未待阑珊就》Episode 32
    有人说,这个世上,大部分人都死在了黎明前最后一刻。那年,流行座右铭,每周一升旗仪式上,发言的旗手和护旗手们,都会朗声说:……我的人生格言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愿做渺小的草,愿做高飞的鸟。”诸如此类。

    我们目不转睛盯着红旗冉冉升上蓝天,天上白云匆促,仿佛看着天真的我们,以为可以义无反顾冲破最后的桎梏。可笑我们并不知道,桎梏之外还有枷锁。

    连着突击了两个月生物和地理,吃个猪肚汤都能联想到心房心室血流循环,路上吹来阵风都觉得能和季风气候挂个钩,最后做了两本据说是市教委名下的资料,然后会考风风火火来了。

    地理和生物在初二结业,分数会计算在中考里面。在燥热的天气里,大家努力把自己打磨得像鹅卵石一样光滑冰冷,只祈求这丝凊凉,能携来一颗放平的心。

    很快,期末一结,我们在这个学校竟然已待了两年。

    我不再看只能打发时间的小说,口味变得越来越刁钻,去一次书店要停留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找到合意的书,周末没了周记,我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阅读,再然后,就是练琴。

    “快,快把东西放到那边。”

    “你你你,把窗帘挂起来,哎,麻利点哦,笨,那边阳光足得很,这谁选的窗帘,颜色太淡挡不了光。”

    突然白光一闪,站在凳子上的人拿着本卷成筒的作业本,捂着后脑勺开骂,“哪个不长眼的敢用粉笔砸小爷我。”

    “就你唧唧歪歪话最多,”叶沧浪嗤笑一声,“卓萧,小心摔下来把屁股摔个四瓣。”

    我跟在后面听着忍俊不禁,我们这个班历来闹腾的厉害,被政教处视为异类,初三排教室的时候,又因为这一届人数盖过上一届,没法子完全顶替他们的教室,就只能被排挤在大部队之外。

    不过是从这层楼的左边第一间换到了右边第一间,三年了连个高度都没提一下,左边净是闹腾的初一初二的小苗子们,但我们班别的没特色,就是特别看得开,于是大家也打扫得格外活络。

    我看着这样的场景,竟觉得无比熟稔。

    师老大作为班长,最后给教室落了锁,我东忙西忙,没想到也留到了最后。出了教学楼,夏天的天气变脸比女生还快,雷阵雨一赶接一赶。

    “我带了伞,走吧。”师述言冲我颔首,从书包里摸出一把黑伞撑开,我犹豫了一下,走入伞下,却离他两个手掌宽,几乎只遮住一半,很快伞沿上的水就顺着滚到了脸上,但我似乎浑然不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似乎也不在意,还把伞往这边送了送,自己也只撑了一半,倒是我俩中间空出好大一块罅隙,这伞打得倒是格外出奇。

    那时脑子里还没有塞满青春的萌动,反而是越纯洁,越矜持;往后是越明白,越无耻,反倒是脸皮厚起城墙。

    “宋阑珊,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师述言开口时并不看我,目光淡淡平视前方,他左手拿着伞柄,却有一派天生的风度,如果放在古代,大致就是贵族的王气,现代嘛,就是个很能装的绅士。

    “嗯?”我也盯着伞间晶莹的雨珠。

    “好像不论什么时候,你历史从来没下过九十分,学得这么好,不会也是像其他女生那样,一门心思想着回到古代吧?”

    他的语气像是揶揄,我反倒是皱了眉,“什么时候师老大也会开这种玩笑了。”

    “你就当我是开玩笑,那上下五千年,若是叫你选,你最喜欢哪个朝代?”我们沿着文桦路一直走,街道上的人不多不少,时不时向我们这奇怪的撑伞组合头来考究的目光。

    “魏晋风流,名士高雅……”

    “不!”师述言突然打断我,风度全无,伞柄在他手中依稀晃了两晃,我停下脚步瞪着他,他却笑了起来,“不,宋阑珊,你不适合,你不会甘于平静。”

    我也变得不耐烦,“这只是你的臆断,凭什么猜测别人的想法。”我突然意味深长地笑,口舌上也开始咄咄逼人,“还是,师述言,其实你这样的人,喜欢的大概也是像曹操那样的枭雄吧,可惜你的追求,却不是我的宏图。”

    他吃惊地看着我,“不是你的宏图,难怪这次期末考试……”

    我有点明白他要说的话,这一次期末测试,我的排名下滑了许多,竟然跌出了年纪前50,我在心里冷笑,他若是想找个对手来衬托他的成就,大概就找错人了。

    “只是失误而已,谁没有失手的时候,宋阑珊,我看好你。”

    我大吃一惊,这算什么,一会把我当作假想敌,一会又在这表示没有对手的遗憾,我在心里只想发笑。都说少可看老,这个男孩的掌控欲太强,既非小人又非君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算了吧,有什么看好不看好的,日子过一天是一天,我喜欢枕流漱石,可不希望天天有人关注我。”

    师述言确实是难得的天之骄子,大概过两年就是女孩都喜欢的白马王子,这样的人充满光华,心比天高,我不是没有幻想过,站在尖端去俯瞰一切,但我突然,就是突然,没来由的,深深憎恶这样的想法。那一刻,我猜想,在他的眼里,现在我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平庸女吧。都说物以类聚,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找同类,可惜道不同就不相为谋。

    说得不错,那一阵子我确实迷上了名士的狂放,想让心归于自然,但这种意识还没有那么强烈,我并没有觉得自由不自由,只有及时行乐,在我心里有点火苗。

    我这个人可能天生有点冷有点犟,他这么说,我偏不就着他,就是唱反调。

    我第一次对自由这个词,萌生了偏执的念头。

    把伞柄往他那边推了推,我人已经站到了伞外,我笑得优雅而淡泊,“车站到了,不过我想起来,晚上和秦桑有约,先走了。”

    连转身都干净利落,那个时候的我,有奇怪的思维,奇怪的行事方式,没有太多的顾忌,觉得自己霸气无比。

    我走了两步,背后传来师述言的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他冷笑着,在风雨里变得尖嚣,“宋阑珊,我以为你是个眼高于顶的女生,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怯懦,连成绩都没有做出来,就想着隐居,你这不过是在逃避。”

    “你就当我逃避好了,我本来也没有那样争强好胜的念头。”

    我走在冷风中,雨水扑面而来,而我早已湿透。我没有和任何人有约,只是一个人踽踽独行。说完了那些话,我并没有觉得心中畅快,反而更加沉重。

    宋阑珊,你敢说你从来没有觊觎第一的宝座,你敢说你从来没有要强过,你敢说你从来不在意那些数字那些排名。你只是个疯子,一个从不想暴露自己心思,装作毫不在乎的傻子,不过说给自己听。

    是吧,你们都会嘲笑我的,因为我真是一个胆小鬼。

    我其实没有那么厉害。

    青春的纠结慢慢浮上水面,那年一把伞下,还有如此矜持的梦,后来日渐轻狂就忘了最初的模样。

    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初三。

    难道那些追求就真的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么?

    你以为你是俯瞰的苍鹰,其实不过是渺小的井蛙;我们想当然以为看到的是苍穹,却没想到看到的只是世上的一瓦。

    “宋阑珊,你来说说这几句诗表达了什么意思?”老毛头点到了我,我用脚尖推开凳子,不发出一丝声响地站起来,沉吟片刻。

    “前面几句诗写景,由意象可以看出这是一首边塞诗……大致是表达了军旅生活的严苛,同时也揭露了统治阶级的腐朽……”

    “说得很好,基本上说……”老毛头冲我颔首,大概觉得我没给他丢脸,一如既往达到了他的标准与期望。

    忽然一个声音极为冒犯地打断了这和谐的一幕,“老师,我有要补充的!”,老毛头皱着眉,四处看这声音从哪里来,定睛一瞧竟然是师述言。我闻言也朝他侧目,一时也忘了坐下去,就这么僵直的站着。

    “这个意象用在这里可不是这样说的,他主要还是要通过戍守边关的艰苦来传达战士有家不得归的悲伤和对亲人的思念……”

    师述言朝着老毛头侃侃而谈,我却敏感的觉得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我的身上,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无关风月,像小说里描写的,侠与侠之间的过招。

    从那一天起,我总觉得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明显。

    “老师,是xxxx年!”

    “这道题还有一种解法!”

    ……

    “你得罪师老大了?”

    “师老大该不会是喜欢你吧?”

    下课后,叶沧浪和阿旅同一时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同一时刻向我发问,问完还彼此对视一眼,以鄙视对方的幼稚。

    我趴在桌上用手使劲揉了揉太阳**,以求缓解昨天的失眠。

    “这就奇了怪了,那他干嘛最近老找你茬。”阿旅那笔杆敲了敲我的额头,我伸手拂开,叶沧浪眯了眯眼,撇撇嘴,“这哪里是找茬,你用词不经过大脑么,师老大行为虽然怪异了点,但他也就是逢上阑珊要插一脚而已。哎,他不会得了什么初三紧张综合征什么的吧?阑珊,你说话呀。”

    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叫我说什么,说他有病么?”

    她俩求助式地望了一旁照镜子的秦桑,秦桑理了理头发,放下镜子朝这边看了一眼,旋即笑开,“好了,你俩别胡思乱想,都散了散了。”

    上体育课的时候,做完准备活动,我和秦桑沿着塑胶跑道围着西瓜皮球场走圈,顺便懒洋洋晒太阳。

    自从上了初三以后,大家的气氛都显得古怪。开学的时候,老毛头把大家都训了一遍,原因无外乎我们的整体在下降,换句话拖后腿的人太多,典型大尾巴。顺便又抽了个时间把尖子都聚在了一起,一个一个数落不足,班上有个蛮不错的女生性格不强,被他那么一说眼泪没忍住就在办公室哭得凄凄惨惨。

    我们几个脸皮厚,大致扛得住,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不走心。当然也有心里不是滋味的,努力好久,没个安慰奖,却换来劈头盖脸一阵骂。所有人里只有蓝茜是喜上眉梢的,这次她算是扬眉吐气,仅仅居于师述言这个第一之下,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

    那天所有人都散了过后,老毛头突然叫住了我。

    “宋阑珊,你留一下。”

    我停住了脚步,一会,办公室里就清静了。

    老毛头语速缓慢,还算说得和蔼,“宋阑珊,你是老师一直看好的学生,你和师述言两个,完全是有能力去争得头筹的。”我明白他的头筹是什么意思,却没吭声,面上好像认真的听着,可是脑子里却一团乱麻。

    他又继续说:“你最近状态很不好,连着初二下学期都不是很稳定,老师也不给你施压,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像百味陈杂,也许有难过,也许有无所谓,但我更觉得像沧海一粟,无依无靠。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很茫然,觉得这样的生活迷惑又可怕。

    “毛老师,您别担心,明年六月我们一定给你拿个大红榜!”

    师述言径直走了进来,老毛头咂咂舌,“你小子怎么又回来了,还不去上课。”

    “数学老师叫我帮忙拿作业呢。”

    老毛头可精明着,虽然不知师述言怎么突然回来解围,但所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舒口气摆了手,“你们俩个都是我的得意门生,可别给老人家我丢了面子。”

    师述言抱着作业本,我和他并肩穿过校园往教学楼走。

    “数学老师不是去省里开会还没有回来么?他飞鸽传书叫你抱作业啊。”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连我自己也没察觉的语气里自带揶揄。

    师述言倒是毫无愧意地咧嘴大笑,我发现这个高个男孩阳光又朝气,这种天生的大气里永远不可能带着肮脏。

    “大人也就是好好面子,干嘛因此过不去,你想想还是为自己学,既然有能力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微怔着面无表情,“我只是觉得有点茫然,突然产生了太多的疑问。”

    “干嘛一张苦瓜脸。”

    我挑挑眉,“你就当我为你这段时间老是找我麻烦纠结,师述言,你不要再把我当成你的假想敌。”

    “是的,之前屡屡被你这个小姑娘压制,我是有些郁结,可是我真的超过了你,却并没有觉得多么有成就感,我喜欢当初那种斗志昂扬的感觉,让我在挫折里不断提高,”师述言听了,迟疑了一下,反倒是答得坦然,“我并不认为这是找麻烦,以前你有说过你喜欢看武侠小说,不分高下的两个剑客像敌人但更多的是惺惺相惜,有个人能敦促你的努力,难道不是一件热血沸腾的事情么……”

    我忍不住打断了他,“我早就说过了,我只是想简单的生活,做我喜欢的事,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去追求什么。”

    “你明明有这样的天赋……”

    我忽然冷笑,“聪明的人多了去,但不是每个人都要把聪明用到考试,也不是每个人都想为第一而活。”

    我那个时候多么的倔强,我一面是这场制度这场拉力赛的受益者,它有时给了我无限荣光;但我一面又十分讨厌这枯燥的跋涉,拼命想逃离这种制度,明明知道是徒劳,所以只能做一些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

    当我多少年后,为了那么一点可怜的分数绩点熬夜伤神的时候,才回想起,那个时候我也有豪情壮志,也说过那样快意恩仇的话,然后慢慢惊觉,我已经离那个时候的自己,好远了。

    师述言是真正把这种壮志放大到极限的人,就像有的人生来就带着天子王气,放在乱世,命里就是该做枭雄的,他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闪烁着夺目之光。我其实也能理解,师述言像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的一生也许都在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都在不断完善自己,无关竞争,无关龃龉,他只是为了蜕变。可惜他志非我志,只能说,中规中矩的宋阑珊,也曾有心里出格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