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衙内当国 > 《衙内当国》第十章 薛定谔的傻瓜
    黄土铺就的道路被夜露打湿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像白天那样尘土飞扬,也不会像雨后一般松软难行,高登和蔡倏穿过喧嚣的街市,灯火和人声在背后远离,静谧的月光却当头压下来,粉碎了他们交谈的欲望。他们沉默地前行,直到高登在一个高大的门楼前停下来,一路上心事重重的蔡倏才发觉已经回到了家门口。蔡倏没有急着进去,只是站在那里轻轻拍打着门楼前面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像是在下某种决心。

    蔡倏突然问道:“你刚才那首诗其实很烂吧?”

    高登笑了:“何止很烂,简直烂透了。”

    “他们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但是刚才应该是在嘲笑你。”

    “不只是他们,明天,大概整个东京的人都会觉得我是个大傻瓜吧。”

    “你不害怕被人当成傻瓜吗?”问完这句话,蔡倏看见高登做了个“蛙翻白出阔”的姿势——摊手加耸肩。

    “那又怎么样,每个人都可以是很牛逼地活在别人眼里的傻逼。”高登无所谓地笑笑,“这就叫‘薛定谔的傻逼’原理。”

    “薛定谔的傻逼原理?”

    高登不去管他的断句,拿出一枚铜钱放在指背上:“就像这枚政和通宝,一面是字,一面是光面。”高登的手指微微弹动,带动铜钱在手指缝中间来翻滚,从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缝隙一路翻转到无名指和尾指之间的指缝,然后再翻回来。

    “我们就是这个铜钱,一面写着‘牛逼’,一面写着‘傻逼’。”高登把铜钱架在拇指上轻轻一弹,铜钱旋转着飞上天空,发出低微的嗡嗡声,“当它旋转起来,就算你有小李广——我是说李广,一样的眼力,也看不清那上面写的是‘牛逼’还是‘傻逼’。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候,这枚铜钱既是‘牛逼’又是‘傻逼’。”

    铜钱落下来,高登抬手抓住。“只有在你抓住它,打开手掌的那一刻,才会知道看到的会是‘牛逼’还是‘傻逼’”。

    蔡倏全神贯注地盯着高登握着铜钱的拳头。高登翻开手掌,里面空无一物。

    “铜钱哪儿去了?”蔡倏觉得不可思议。

    高登竖起食指,不让蔡倏说话,脸上也露出冥思苦想的表情,然后他突然在蔡倏耳朵后面一抓。

    “原来在这里。”高登捏着铜钱轻笑。

    “哦!高兄你可以去瓦舍里表演了!”蔡倏用力地拍着手鼓掌,“是哪面朝上?‘牛逼’还是‘傻逼’?”

    高登再次手指一弹,铜钱越过院墙,远远飞了出去,跟着那个院子里有人大骂:“哪来的腌臜浑蛋,半夜乱扔东西。”高登和蔡倏对视一笑,在台阶上坐下。

    “别在意别人看到的是‘牛逼’还是‘傻逼’。”高登说。

    “你知道我曾经从马上摔下来过,在那之后,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不一样了。”蔡倏迟疑着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

    “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是吗?”

    蔡倏用力地点头。

    高登说:“我曾经听人说,我们身上的皮肤、肌肉、骨骼、经脉、血液,都只是表面现象。在它们之下,是一种共同的东西,叫做细胞。细胞小到眼睛不能看见,可是成千上万个细胞聚集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体。跟我们一样,细胞也会死亡,但是跟我们不一样的是,细胞还可以再生。大概每过七天,全身的细胞都会经历一次这样从死亡到再生的过程。也就是说,每过七天,我们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只要我们最终不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就好了。”

    蔡倏又一次用力地点头,然后他说:“我好像听不懂啊。”

    高登拍拍他的后背:“是我说得太复杂了。简单一点说,不管跨越多远的距离,甚至是时间,在你心里,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要害怕自己的改变。”

    蔡倏说:“我一直害怕潘龙他们发现我变成了一个傻瓜,会嘲笑我,不再跟我一起玩乐。以后我不会再害怕了,他们不带我玩,我也无所谓。”

    高登看着蔡倏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是我要说的另外一件事:你以后最好不要跟潘龙他们一起玩,尤其不要跟石豹混在一起……”后面还有一句话,被高登咽回到了肚子里,没有告诉蔡倏,“因为石豹很可能是个食人魔啊。”

    刚才在樊楼,蔡倏是那场戏耍的主角,高登被当成透明人晾了好久。换别人可能会觉得不高兴,其实如果不是后来必须要替蔡倏解围,高登倒是非常乐意整个晚上都当透明人,坐在一旁观察这些宋朝人类的生活习性。之前他在博物馆里看到过一个宋朝人,那哥们皮肤灰暗,肌肉干枯,嘴唇薄得看不到,牙根都露出来了,难看得要命。就这,讲解员还说是保存得好的,如果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三大优势全占了,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跟它相比,不说那七位行首,就连胖乎乎的潘龙在内的几个男的,都可以算是翩然若仙。

    在这几个男人当中,石豹一定是会被人一眼就注意到,然后忍不住再多偷瞄几眼的。石豹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睛亮得像星星,看人的时候,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心旌摇荡,偶尔收敛笑容,扶额颦眉,又让人心生怜惜。他的手指修长而且白皙,漫不经心地轮流叩击着桌面,兴致来了,不管有没有音乐,都会翩然起舞。名字虽然起得像评书里的炮灰,却是魏晋风流的做派。

    当他这样敲着桌子起哄的时候,高登就知道这个人有问题。手指轮流叩击桌面,通常是人在无聊的时候才会做出的无意识的动作,但是石豹看着蔡倏的时候,一直两眼放光;如果他是一个酒鬼,手指也有可能不受控制地抖动,但是整个晚宴中,石豹滴酒不沾。把这两个原因一一排除之后,综合其它表现,高登怀疑石豹手抖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吃了太多人肉而患有库鲁病。库鲁病是一种人类朊毒体病,这种病跟疯牛病类似,会因为同类相食而产生。石豹的手抖和不自制的舞蹈,并不是风流潇洒的表现,而是共济失调,偶尔的头疼,也是克鲁病的明显症状。

    高登绝不会相信大宋只有十字坡的张青、孙二娘,早期梁山泊的朱贵和揭阳岭的李立这几个人做人肉大餐,东京汴梁里也有人做这个生意。他曾经在一本宋朝的笔记里看到过一个故事,那是宣和年间的事情,对于这个时间的高登来说,是几年之后会发生的事:

    一个外省来京的官员,要到吏部陈状,他来得太早,尚书省还没有开门,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于是就在路边找了个茶坊坐下喝茶。尚书省就在皇城的右掖门外边,离御街没多远,这位倒霉的官员等着尚书省开门,所以也不大可能走到太偏避的地方。结果他在皇城根,遇到了黑茶坊。

    这个茶坊是黑店中的极品,连蒙汗药都舍不得放,直接拿皮带就把官员给勒昏过去了。官员恍惚之中听见有人议论他一身都是宝——就像我们说猪一身都是宝一样——身上的皮裘可以穿,肥肉能熬油,瘦肉可以做包子。官员心说,这下我这一百多斤算是交代了。当时还没有人写出《西游记》,所以歹徒们也不知道抓了唐僧不马上杀掉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把官员捆好了扔到一边,就去擦桌子扫院子了。过了不长时间,这个被剥成光猪的官员醒过来了,他听到外面有巡逻的声音,就挣脱绳索,拼命冲到门外面喊救命。

    巡逻的士兵听了被吓一跳,我们汴梁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内城的群众更是堪称世界几大情报机构之首,怎么会有人肉酒店?店里的歹徒也故作镇定地跟巡逻兵拉家常,兵爷,您别听这王德彪瞎咧咧,我们汴梁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内城的群众更是堪称世界几大情报机构之首,怎么会有人肉酒店?你看他光着个大白屁股满街跑,一定是个神经病。大家也都说,他一定是个神经病,没跑了。一直把开封府尹吵吵来了,去茶坊的后面一搜,在后厨房里又找出了三具尸体,大家这才相信,这家真的是个黑店。他们之前杀的人,都卖给京中的一些恶少。

    石豹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吃人肉的恶少。

    高登坐在蔡府的台阶上告诫蔡倏以后少跟石豹玩的时候,离这儿不太远的一个府邸偏院的密室里,石豹他们也正在商量要不要带蔡倏和高登玩的事。

    潘龙、高虎、曹彪、石豹,再加上几个年轻人,围着大理石面的圆桌坐成一圈。潘龙他们四个嘻嘻哈哈地说起今天在樊楼发生的事情,另外几个人也被高登的《即日》逗得哈哈大笑。

    “说正题吧。”潘龙收敛笑容,“今天我们聚会,还是为了讨论是否吸纳蔡倏和高登加入‘牺牲会’。”

    坐在潘龙对面的人摇头说:“蔡倏是个傻子,高登是个胆小鬼。我不同意接引他们入会。”

    曹彪皱着眉头说:“我们已经捉弄过蔡倏很多次了,每次他都只会站在那里傻笑,从来不会翻脸。今天也是一样,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做恶人的魄力。”

    又有一个人说道:“从今天的事情来看,高登不光胆小,恐怕比蔡倏也聪明不了多少,还爱出风头,跟那个白秀英倒是天生一对。让这么两个人入会,有可能会坏事。”

    剩下的人纷纷点头同意。

    石豹说:“关于《即日》这首诗,我们是不是还要考虑另外一个可能——高登并不是自不量力地出风头,而是为了帮蔡倏解围,故意把自己假扮成傻瓜……”

    石豹话音还没落,围坐在圆桌周围的公子哥们都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甚至比他们刚听到《即日》的时候笑得还要欢畅。石豹自己也笑了,是啊,这样的话,花花太岁就是一个既聪明又有同情心的家伙。这个想法实在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