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衙内当国 > 《衙内当国》第九章 高登的报恩
    蔡倏去太尉府找高登的时候,还没到酉时,可是由于他们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哈哈大笑上,又在路上招摇太久,两人来到樊楼的时候已然华灯初上,喜欢夜生活的汴梁人民早就把楼上的雅座阁子都占了,蔡倏哇呀呀地跟过卖吵架,吵着吵着不知怎么就跟上了旁边卖艺歌女的曲调,在铜琵琶大弦嘈嘈如急雨的伴奏之下,蔡倏对过卖不给他和高登安排阁子的控诉铿锵有力,他和高登这两大衙内居然要沦落到在厅院里喝酒这件事,简直让在场的汴梁市民听者伤心,闻者落泪。一曲终了,彩声如雷。然而并没有卵用,过卖一口咬定,确实没有雅座阁子了。

    蔡倏跟弹琵琶的歌女对了个眼色,歌女头一甩、手一抬,摆出了乱弹琵琶的起手式,打算直接从副歌部分开始再来一遍,却被人意外地打断了。

    “不就是个雅座嘛,用不着唱着歌求过卖,蔡兄、高兄不嫌弃的话,可以上来跟我们挤挤。”一个白白胖胖的脑袋从楼梯上伸下来,向蔡倏和高登发出邀请。

    潘龙,潘美的后代,也是个衙内。高登脑子对他的记忆只有这么一句话。

    蔡倏的脸僵住了,偷偷瞄了瞄靠窗的空位子,勉强笑着说:“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

    “上来,上来。你知道兄弟我最懒得动弹了,难道非要我下去拉你?”潘龙满脸不耐烦,“还是蔡兄不想认我这个朋友了?”

    蔡倏犹豫地看着高登:“要不我上去跟潘兄他们聚聚,今天恐怕不能请高兄了。”

    高登从蔡倏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恐惧。如果说当一个傻子还有一丁点好处的话,高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当你成了一个傻子,就不会害怕任何事了。在高衙内的记忆里,即便是在变成傻子之前,蔡倏的脸上也很少会露出恐惧的表情,最近的一次是在观摩某个作恶多端的衙内被明正典刑的时候,当时高衙内还跟他开玩笑说,蔡家子弟被砍个遍,也不会砍到蔡倏的头上。不久之后,蔡倏就坠马了,从此更是跟恐惧无缘。

    但是现在,蔡倏明显是在强忍着某种害怕的情绪。这让高登想起他和蔡倏小时候,确切地说是高衙内和蔡倏小时候的一件事情。那天他们被一条恶犬堵在巷子里,蔡倏明明跟高衙内一样怕得要死,看到高衙内抖成一团,蔡倏就捡起一根木棍去驱赶恶犬,结果被咬得遍体鳞伤。像那时一样,蔡倏打算独自面对楼上的一群人。

    “我们已经长大了,不用再害怕恶狗。”高登把胳膊搭在蔡倏的肩膀上。

    “你在说什么?”

    “只是想起一件我们小时候的事情罢了。”

    潘龙的阁子很大,坐了七男七女,仍然有几个空位,视野也好,从开着的窗子里,正好能看到皇城。

    阁子里的人有些是勋贵子弟,除了潘家的潘龙,还有高家的高虎、曹家的曹彪和石家的石豹。高登看着这四位心里直犯嘀咕:给他们起名的人真是太能偷懒了,直接安了四个评书里的炮灰名字,要是他们是兄弟四人也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来自四个不同的家族,居然也能把龙、虎、彪、豹给凑齐了,真是不可理喻。三个白衣飘飘的书生,都是国子监里的学子。富态的叫孙九鼎,听潘龙介绍蔡倏和高登就是大名鼎鼎的净街太岁和花花太岁,顿时鼻孔45度朝向天空,眼睛也因此被挤到了额头上。瘦长的名叫杨逸臣,一副冷淡的样子。温文有礼的学生,名叫秦桧。陪坐的几个女子,有的像青涩稚嫩,像绿色的毛杏,有的丰硕饱满,像熟透了的桃子,风情万种,各擅胜场。

    潘龙笑嘻嘻地拉着蔡倏的手说:“这位蔡兄,乃是有名的少年天才,跟我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家老大人当初因此没少抽我。各位行首今日有幸见到蔡兄,不能轻易放过他,一定要向蔡兄讨要诗文。”

    高登这下知道蔡倏在怕什么了。他怕被人当作傻瓜来戏弄。蔡倏是种最悲哀的傻瓜,变傻了,却还没有傻透,知道当一个傻瓜是一件丢人的事。蔡倏从天才变成傻瓜的事情,东京城里尽人皆知,私下里也会议论一番,但是这些行首却不会愿意顺着潘龙的话拿蔡倏取乐。给钱都不行。天才夭折这种事,就相当于漂亮小姑娘长劣歪了或者被人花了脸,她们不敢保证自己能漂亮一辈子,也不确定不会被人花脸,所以不愿意去捉弄一个没办法聪明一辈子的人——这是通常的想法。

    有通常的想法,就会有例外的想法,白秀英就是今天的例外。白秀英跟着潘龙大声起哄,向蔡倏索诗。

    白秀英有一张天然的锥子脸,唇红齿白,脸带桃花。她觉得自己是在场的女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却没有得到跟自己相貌想匹配的注视;她空有一身的才艺,但是在这个场合却稍微有点吃亏——别的姑娘会的大多是小唱或者乐器,都是酒场上的固定节目,白秀英拿手的本事是说唱,掐头去尾来一段说隋唐的弹词,只能破坏气氛。所以,别人不愿意出头,白秀英愿意,只要能成为今天晚上的焦点,怎么都行。

    蔡倏咧着嘴干笑了两声说:“这位姑娘,在下早就弃文从武,不再写诗了。”

    潘龙说:“那么蔡兄就给我们表演舞棍吧,蔡兄的乱披风棍法据说舞动起来片叶不沾,泼水不进。”

    蔡倏确实能像疯子一样大吼大叫着轮几圈棍子,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棍法有些难看,用来打架还可以(其实也不行),用来表演就上不了台面了。

    “我这棍法过于粗野,只适合上阵杀敌,不适合在人前表演。”

    白秀英掩口笑着说:“越是粗野越有英雄气概,奴家唱过很多英雄好汉的故事,却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英雄。”

    潘龙又说:“或者蔡兄把刚才跟过卖吵架时唱的歌再唱一遍好了。”

    白秀英拍着手说:“那就更好了,在场的姐妹们还可以给蔡公子伴奏。”

    蔡倏听他们提起刚才的事,臊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被人无视的高登站起来拱拱手说:“不才今日倒是口占了一首七言八句,名曰《即日》,想请诸位兄台指正。”

    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之中,高登清了清嗓子,曼声吟道:

    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

    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

    泼听琶梧凤,馒抛接蔡郎。

    归来屋里坐,打杀又何妨!

    一边吟诗,一边还表演——“日暖看三织”,高登左脚踏前一步,左手扯着右衣袖,右手指着左上方看;“风高斗两厢”这回改成右脚踏前,右手扯着左边衣袖,左手指着右上方看了;“蛙翻白出阔”,双手手掌朝上摊在身体两侧,同时耸肩膀;“蚓死紫之长”,两手食指在胸前比量出大约半尺的距离……

    高登的表演唱结束之后,阁子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没有喝彩的声音,也没有人开口嘲笑他。他们要是知道什么叫“不明觉厉”就见鬼了,但是“不明觉厉”正是他们对这首《即日》的观感。这首诗一听就知道是对日常生活的白描,用词也一点都不深奥,配上高登一板一眼的身法动作,明显有一个故事在里面,可是这些自诩才华横溢的人,谁都不能理解这首诗背后的含义。隐语乎?黑话乎?典故乎?每个人脑袋里都是一团浆糊,大家都觉得自己的学问一下子不够用了,就想让别人开口问高登这首诗在说什么。

    男人的脸皮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薄如蝉翼,所以四位世家子弟和三位太学学子,无论如何不能自己开口去问高登,同时它又厚得像门板一样,可以让几个男人一至决定把身边的姑娘推出去,让她负责扮演无知者的角色,一时之间,每个姑娘背后都有根手指在那里戳啊戳的。于是爱出风头的白秀英又当仁不让、挺身而出请高登解诗。

    高登也不在乎他们前倨后恭的样子,笑得很礼贤下士,解曰:“日暖看三织”是说,如今已经是五月了,天气暖和,我家屋檐下面已经有三只蜘蛛在结网了;“风高斗两厢”,我回头又看见两个厢房间的过堂风里有麻雀在争斗;“蛙翻白出阔”,台阶上有只青蛙死了,肚皮朝上,像是一个雪白的“出”字;“蚓死紫之长”,台阶下面有条长长的死蚯蚓,像个紫色的“之”字;“泼听琶梧凤”我正端着碗吃泼饭的时候,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啊,不是,是弹奏《凤栖梧》;“馒抛接蔡郎”,我刚把泼饭喝完,要开始吃馒头了,结果蔡倏来找我玩,我只好把馒头扔掉去接他;“归来屋里坐”,回来请他到屋里坐坐,“打杀又何妨”,正好看到门上钟馗打小鬼的画,不免心中感慨,这些不知死活的小鬼敢招惹钟馗爷爷,就算全都打死又怎么样呢?

    潘龙他们几个人听了高登的解诗,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纷纷露出古怪的笑意。潘龙把桌子拍的啪啪响:“高兄文采了得,冠绝东京。”高虎同意说:“整个汴梁城,也只有坠马前的蔡兄可以跟高兄一争长短。”孙九鼎哈哈大笑:“我等定然在士子中大肆宣扬这首《即日》,让高兄令名远播。”秦桧张口欲言,想到那句“打杀又何妨”,最后什么都没说。

    在座的行首,也都粗通诗文,此时掩着嘴轻笑,白秀英要出风头,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结果嘴里的蜜饯卡在嗓子上,粉脸顿时变得通红,双手在嗓子附近拼命比划。白秀英如愿以偿,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一个行首在后面拍她的后背,高虎出主意说用筷子夹出来,曹彪反对说必须灌水冲下去,石豹突发奇想,用发丝轻搔白秀英的鼻孔,好让她用喷嚏把蜜饯喷出来。每一样办法都试过之后,白秀英的脸色已经发青了。杨逸臣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五六寸长,薄如蝉翼,状若柳叶的小刀,哪怕是在高登解诗时也毫无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透出狂热:“事已至此,小生倒有个主意。让我切开白姑娘的咽喉,在气管中插入一节芦苇通气,然后把蜜饯取出来。”

    高登轻轻咳嗽一声说:“既然大家的办法都没用,不如让在下来试试。”

    高登走到白秀英背后,双臂紧紧搂住白秀英的胸肋之间,用力地由下向上挤压。两个人身体贴得格外紧密,看起来就像是高登在后面不停地顶她一样。反复数次之后,蜜饯被白秀英噗地一口吐出来,正中目瞪口呆的潘龙的脑门。

    蔡倏在高登吟诗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皇城边上一条黑狗和一条白狗一前一后跑过来,白狗骑在黑狗身上,旁若无人地开始做活塞运动,姿态跟刚才的高登和白秀英颇有几分相似。蔡倏看见了,哈哈大笑,然后包括白秀英在内,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高登指着白狗说:“跟它不一样,在下真的是在救人。我用我‘花花太岁’的名誉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