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浮桃年 > 《浮桃年》第118回 悄然伊人去
    廊下尽是大夫人和邵文的人,可分散开来,也显得稀稀拉拉,毫无人气。堂内虽然通明,却连一丝声响也没有,更别提哭声了。

    桃喜木愣的和那些随人打了个照面,可未等她跨入堂内,却猛然发现邵文居然还站在院里。低低的唤了他一声,而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只是静静的望着三姨太里屋的窗,任由瓢泼的大雨将全身浇湿,依旧身形挺直,毫无半点颓然之姿。不知为何,桃喜不觉步履趔趄,竟是有点不敢进去了。

    “别进去……”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邵文便迎面而来,他面上沉沉的,出口的嗓音也跟着沉沉的。只一扬臂,便将欲跨进堂内的桃喜拦了下来。

    “我只进去看一眼……否则,我这心里过不去,而且我也不信她……不信她……”廊外雨疏风骤,桃喜这才察觉面上滚烫的并不是雨水,而是她不停往外流淌的眼泪。

    “等会,里面一团乱,还没做法入殓,怕是会吓到你……”邵文垂首背光,让人看不清表情。

    缪霁蓝是用一条白绫结果了自己,发现时早就已经救不回来了。虽然邵文心里有准备,可当踏入里屋的刹那,还是不免心中骇然。况且那人还是他的亲娘,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神态,让他觉得僵硬冰冷的躺在床榻上的人就是自己。他着实不明白她这样冷清桀骜的性子竟会用这种卑微的方式去结束自己的生命……独留他一世遗憾和恨,他恨她,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恨……

    “我去……我去给三姨太入小殓,你放心……你就在堂外等着……”桃喜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邵文,可她却能真实的感到他的伤痛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无言可表,无泪可流。

    “桃喜!”邵文蓦地扬起头,满面哀恸的盯着她,连带着声音也跟着微微战栗,可他在唤了她一声后,便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沉默的气氛中,只有同样的悲伤在俩人的眸间越演越浓。雷霆似乎没了收钧之势,声声震的桃喜的心抽搐生痛。而邵文渐渐红了的眼眶,竟让她失声哭了出来。

    此时,随人正递上一件织锦披风,邵文默不作声的接下,又轻轻递到了桃喜的面前。

    桃喜垂下紧紧捂唇的手,连忙接过,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湿漉漉的,实难进里屋去见三姨太。她深深吸了口气,顿时止住了哭泣,一边展开披上,一边对着邵文重重的额了额首。她早已数不清,自己到底从他手中接到过几次这样的温暖,而这一次,不仅是为了三姨太,更是为了他。

    三姨太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住,所以她的院子其实并不大,明堂离着里屋虽然只有几步之遥,可桃喜却走了许久,脚下似有千斤万担般的沉重。她最后整了整披风,反手拭净满面的泪水,终是定下了心神,迈进了里屋。

    “你进来做什么,云儿呢?”李语晴立在窗棂下,看着桃喜一步步的踱进屋来,诧异问道。

    “我来给三姨太入小殓……”桃喜竟是看也未看李语晴,而是径自走向躺在床榻上的缪霁蓝。

    “那就交给你了!”李语晴冷眼看着她,不快的睨了一眼陪在屋里的女眷,自顾自的跨出了屋门。

    众人见大夫人一走,也忙不迭落跑似的跟了出去。三姨太这般死法,实在晦气,她活着的时候戾气重,死了难保不化作厉鬼。而且听闻上吊死的人,屋里会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即便是多呆上一秒,都让人觉得害怕。想来人生真是变化无端,这二房母子本可以拥有邵家的一切,却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一个将家业拱手交出,一个则干脆连命都不要了。可现在进屋来的居然是大夫人的亲儿媳,并不是缪霁蓝的正牌儿媳,看来这场流言纷争绝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但这一场场的好戏未免让大家看的太过惊心动魄……不过这样也好,总归是有人愿意来给她入殓穿衣了,比之请外人过来,干等一段时间要强。

    桃喜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缪霁蓝,对众人的离去毫不知觉,也并未觉得一丝可怖,可心里却难免为她感到苦涩。自己当然知道她们并不会为了三姨太的离世感到伤心难过,可她们竟是连佯装都不愿意。她生前如此寂寥冷清,死了更是如此,这让桃喜怎么不觉得人心的冷漠,怎么不觉得这个大家族的无情。

    怔怔的盯着桌几上的白绫好久好久,桃喜这才朝着缪霁蓝恭敬的福了福身,轻语道:“三姨太,桃喜来了……您可安好?”眼前再不会出现清绝的笑容和一语“你可安好”的反问,只有一具穿着戏服的冰冷尸身孤零零的横躺着。

    莞尔一笑间,桃喜已缓缓褪去了掩在缪霁蓝面上的一方帕子,两行清泪又无法克制的淌了下来。这帕子一定是她们害怕才给她盖上的,但是为什么自己不怕,一点也不怕。

    一双画了浓重眼线的清冷美目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流光神采,眼眶睁到极限,却毫无焦距,只是定格在一点,木然混沌。她侧着首,优雅的脖颈上一道深红勒痕,触目惊心,红唇大张,似是极力的想要呼吸到最后一口气息。

    桃喜不忍看到这样的缪霁蓝,她颤抖着手,轻轻抚上她的眼睑,可那双眸子却一瞬不瞬的盯着一个方向,怎么也不肯闭眼。

    “既然心有不甘,为何还要走这条路?……不是说活着就有希望吗?您忘了吗……忘了吗?”桃喜心中狠狠一痛,不觉已痛哭出声。

    缪霁蓝在自己心中不仅是个长辈,更是一个能说的上话的朋友。虽然她也会被情所困,也像一般的妇人有夫有儿,可她却是如此的遗世独立,孤傲冷清,让桃喜深深折服,又深深敬佩。即使俩人性格迥异,自己依然很喜欢听她那些对人生,对情感的见解,可她竟会在这么多年后选择自尽是桃喜所料不及的。

    见过红昌那次,她对自己道过很多年轻时不为人知的感情,可时过境迁,邵文都已二十出头,桃喜并不认为她还会为了年少的爱人而踏上殉情的道路。难不成缪霁蓝平日里的洒脱和不羁都是伪装出来的,她早已万念俱灰,只是苦于默默等待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期望,但这份希望还是残忍的破灭了,那么她便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理由?亦或是近期之内,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可承受的遭遇,让一个傲然坚强的女人悲观厌世,最终只能无奈的靠死亡来自我解脱,连只言片语也不曾留给身边的人,难道她真的不曾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

    三尺水袖荡萍生,真是一生枉陷折子戏……

    “您何其狠心……何其狠心!”桃喜满面心疼的牵起缪霁蓝垂在榻边的胳膊,想将那凌乱的水袖理顺,却发现她紧紧收拢的青紫手背上有几道细微的红印。定睛一看,竟是抓痕,而她攥紧的手心里似乎握着什么。

    桃喜小心翼翼的去掰缪霁蓝的手掌,可她却握的这般用力,像是容不得任何人去触碰一般的死死护住。怕伤到她,桃喜也不敢用蛮力。急中生智想了好久,才猛然记起母亲曾说过,奶奶迷离之际因为来不及穿衣,到后来身体僵硬压根没办法入小殓,最后只得请了入殓师傅,取来温水将每个关节敷热,才把寿衣给穿上的。

    桃喜想着,已忙不迭端过盛了热水打算入殓擦身用的铜盆。现下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只能这么办了。细心撩高她宽大的水袖,却赫然发现,不单是缪霁蓝的手背,连手腕上也有好几道抓痕。

    心中骇然一惊,手也随之不自觉的一收,缪霁蓝僵硬的胳膊瞬间落进了铜盆里。滚烫的热水并没有让失去生命的她有任何的疼痛感,却让死握成拳的手缓缓的松了开来。

    原来握在手心里的是一枚白玉坠子,成色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竟是连红绳和穗子也没系,另外还有一小团揉皱了的宣纸。

    桃喜急忙移开铜盆,取过纸团轻轻展开……因着刚才措手不及间沾上了水,所以不管她再如何小心,展开后的宣纸还是变得残破不全。经过一番仔细辨认,桃喜还是依稀看清了上面被水晕花的模糊字眼。

    “原谅我,一个不负责任,心冷绝情的母亲。可笑痴人梦,我终是放不下,终是要离开邵……”

    这一定是留给邵文的字条,缪霁蓝的心里还是有他的存在的,还是给他留了只字片语的。桃喜着急的往下看,却发现在“邵”字后便一切戛然而止。这明明没有完,为什么就没有了下文……

    桃喜的心没来由的恐慌起来,再看三姨太面上的表情,顿觉并不是安然离去的模样,似是不甘,似是恨然……那眸间最后的定格,到底是什么?那人生最后的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她并不是自尽的?!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然划过半空,可怕的念头在心头森森洇开……眼前,缪霁蓝原本安静垂在榻边的云裳戏服,竟翩然而起,似在风中飘逸翻飞,如羽翚飞。桃喜猛地回身去看,窗子还跟进来时一般牢牢关闭,不见一丝缝隙。她紧紧攥住手中的白玉和字条,却无法止住脚下的虚浮,慌乱退后中,桃喜一下跌坐在了桌脚边。

    白绫悄然在面前落下,桃喜定定的看着,直到它落进自己的怀中,才茫然执起。恍惚抬首间,她看到了缪霁蓝正款款起身,对着自己清冷一笑,却又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