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浮桃年 > 《浮桃年》第156回 荏苒春却在
    眼前一片蒙昧,似落进窗棂的日光,似摇曳风中的树影,又似高悬床檐的青纱……

    桃喜惺忪的张开眼,听着从院里传来的淙淙流水声若有似无,心里一怔,已是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周匝一片陌生,宽大的滴水床,足足三进,每一进都挂了青纱与珠帘,看去层层叠叠,幽幽明明。她猛地一个灵醒,忙忙然起身趿上鞋,想着去寻件外衫来披时,却意外的发现身上松松垮垮的,只一袭男子寝衣。立时间,脑海中轰然一声,雨夜里的告白,她和邵文之间的缠绵拥吻,红雨阁内的放肆贪杯,一幕一幕,犹如走马灯般不停的晃过。可后来呢?后来竟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晕晕乎乎的被邵文抱起,进了里屋……

    “醒了?头疼吗?”冷不丁的一声,直惊得沉思中的桃喜心头噗噗乱跳,她红着脸寻声去看,但见邵文一身茶青寝衣立在珠帘外,也不知手中捧了什么,正向着两旁的花几架上搁去,“问你话呢!在想什么?”

    “没什么……”耳边珠帘声清脆一响,桃喜慌忙将头一低,连退着步道:“你别过来!”然话一出口,却觉太过伤人,于是身形一顿间,她忙又嗫嚅解释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昨晚……昨晚我们……”

    “昨晚什么都没有……”看着她极力回避自己的紧张模样,邵文心头一沉,竟似坠入了谷底深潭一般。“你的脚伤还没好全,我不会过来,你别乱动……”他缓缓垂下手中珠帘,颓然笑着,人已是退到了门进处,幽幽语道:“午膳我让人备好了,你一会出来,便上亭子里来……我等你。”

    “好……”桃喜长吁一气,听门声轻轻落下,这才出来珠帘外,只见满屋一派海蓝,定睛看去,尽都是晨风里翩跹曼舞的蓝蝴蝶,一只只,一群群,南窗下,案台上……带了娇嫩的露水,却渴望每一缕光阳。“鸢尾……”霎那间,心绪如潮涌,让她禁不住红了眼眶,直望着这一屋子的鸢尾花束恍然自悟,喃喃语道:“是他……原来花,是邵文送的……”

    “香芹,这会子你算是输了,还说小姐猜不着,我看小姐她……可是一猜就猜中咱们爷了!”银铃般的笑语渐渐近了里屋,桃喜愣愣回神之际,香芹、雯芹俩个小丫头已是手捧巾栉来到了她的跟前。

    “小姐,雯芹嘴贫,您别恼她……”香芹搅来一方巾帕,见桃喜一语不发的坐在妆镜前,以为是被方才的话惹恼了,于是忙替着雯芹打起了圆场道:“这屋子里的花是爷一早自个儿搬来的,奴婢们从没见过他这样,以为您也一定料不着,所以才私下里胡猜了一番,并没有恶意……”

    “是呀,小姐!奴婢们并无恶意……”未等香芹话完,雯芹也自知不妥,随即忙插科语道:“是雯芹不懂事,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真是俩个傻丫头……”桃喜勉力一笑,却是再无心与俩人多说什么,只一瞬不瞬的望去那镜中倒映出来的朦胧海蓝,心下一片模糊不清。她似乎从没想过有一天,被深埋了心底的爱恋,还能如雨后春笋般破土涌出,而那份一直坚定在身旁的温暖柔情,却成了狰狞的伤。一旦发作,体无完肤。

    “小姐,好了……”怔忡间,是香芹的细语提醒。桃喜款款起身,待看清镜中的自己时,俨然已是愣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镜中的她,一袭浅碧素裙曳地,如瀑的青丝不束不绾,只总成一条发辫垂至胸前,没有一支恼人的发簪,也没有一枚多余的珠花,一切的一切,竟都是自己想要的简简单单!

    “小姐?”见桃喜探着手,不停的抚去辫上系着的丝绦,雯芹不禁疑惑问道:“您是不满意吗?”

    “不……这样很好,真的很好……”片刻的失神过后,是桃喜舒心的一笑,她移着步踱到南窗下,俯身之际,两枝鸢尾已是被她拈着,各自簪去了香芹和雯芹的发鬓上,“我们出去吧,他还等着……”

    “是!”俩个小丫头相视一笑,信手启开门,便将桃喜让出了里屋。一时间,房外的潺潺池水,拥入眼帘,她抬了手去挡那刺目的日头,却见青竹环绕的水榭亭外,一个挺拔的身姿正手撑油伞朝自己疾步走来。

    “几步路而已,用不着打伞的……”只一眼近身在旁的邵文,桃喜蓦地低下了头,看去那青石板上俩人落在一块的影子,小声语道:“我没有那么娇贵……”

    “那好,既然没那么娇贵,一会随我上山!”话毕,但见桃喜一脸错愕的看向自己,邵文忽的展颜一笑,却是一把油伞未收,直将她护进水榭亭里,才也似神秘的语道:“此番上山,定不枉你所行……”他说着,执起筷箸,已是在桃喜的碟碗上各布了几样菜式,“我让你见一个你做梦都想见的人,如何?”

    心里无端一慌,桃喜竟一下想起了邵云,失口拒绝道:“不!我现在还不想见他!”

    “他是谁?”话声落下,笑容不知何时已凝固在了唇角,“兴许你愿意见,人家还没那闲工夫见你!”邵文猛地一蹾筷箸,便是再不理会一旁的桃喜,自顾自的嚼起了碗中的老米饭来,“吃饭!”

    对池的水墙上,一道白练倾泻不止,在绚丽的日光照耀下,水汽蒸蔚升腾,尽都成了一氤一氲的七彩霞光……桃喜痴痴的望了半饷,只默然拾起手中碗筷时,却诧异的发现原本还负气的邵文正偷眼睨着自己看。“不生气了?”须臾之间,往事掠过心头,叫她忍不住抿唇笑着,一脚轻轻踩上了他的鞋面,“吃饭!”

    邵文起初一怔,遂以,想起了昔日夜读深更,他常以书掩面,偷眼望去身旁的桃喜,而她回给自己的,恰恰便是这一记不轻不重的落脚。“食不言,寝不语,看来你实在算不得淑女。”一本正经话完,他竟是毫不客气的回踩了桃喜的绣鞋,挑眉笑道:“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斯文君子,俩人好配!”

    见伺候在旁的随人们听得纷纷掩口葫芦而笑,桃喜尴尬之余,却是不想破坏这份久违的惬意。不可否认,与邵文在一道的她是快活的,即便闹情绪也好,被调侃也罢,只如此的自在,并不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都能够的。

    日仄偏西,说好的一会,已是临近申正时牌。面对邵文的不依不挠,膳毕后的桃喜还是躺回了他的那张滴水床上,开始了所谓的小憩,然而直至她朦胧的睡去,又朦胧的醒来,他竟仍在外间的茶吊子旁烹茶品茗,悠哉的不亦乐乎。“不是说……”缓步慢出,看着换了一身对襟长褂的邵文,原本想要问出口的话,却被桃喜又收了回来。

    “不是说困不着,怎的一睡,这天都快暗了?”邵文笑着在茶洗内取过一只斗笠杯,摆了桃喜跟前的矮几上,已是扬手一倾,从三才碗里斟出了一杯香茗来,“喏,喝了它,咱们就走。”

    清鲜的茶香漫来,只见瓷白的小杯中,汤色润得宛如一汪翠碧。桃喜仅浅尝一口,唇齿间便是一片醇爽四溢,“是什么?”

    “日本玉露。”含笑语罢,邵文轻点了点下巴,示意她将空杯重新搁回茶盘上来,“还要吗?”

    “不了……”桃喜秀眉微蹙,也不知怎的,心底居然闪过了一丝不安,“我不太懂这些……”她捻着小杯,轻轻递去邵文的手中,却在不经意间,瞧见了杯底的花纹竟是一簇青花素兰,在风中悠悠,“你……三娘,三娘她!”

    “别猜了,我带你去见她……”桃喜的一脸震撼让邵文止不住心里一酸,他忙不迭起身,一手收进小杯的同时,另一手已是牢牢握住了她的柔夷,朝大门外走去。

    此时,斜阳渐渐西下,浮桃涧外的湖天相接处,是一大片金光闪烁的晚云。桃喜望了一眼空场地里停着的竹帘小轿,突然反手攥紧了邵文的袖口,失神问道:“邵文,三娘还活着,对吗?”

    邵文抿唇不语,静静的看了她好半饷,却是一摆手,叫人撤去了小轿,换过一匹青鬃来,翻身跃上道:“我好像从没带你骑过马……”他玩味儿笑着,已是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她,“我保证,绝不会让你折了另一条腿!”

    高头大马上,一脸清俊的邵文看去是这般的意气奋发,可他的眼里却有一道伤口,一道在桃喜看来,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因为那里有她,也有缪霁兰。“我害怕……”素手颤颤,莫名间,她竟垂下了头,无措语道:“还是坐轿子吧……”

    “把手给我!”

    “我不惯骑马……”

    “把手给我!”

    “我……”只话声未完,桃喜忽然惊呼出口,待到局促睁眼看时,人已是被邵文一把抱起置在了马背上,“我不喜欢骑马!”

    “我也不喜欢!”邵文风轻云淡笑着,却是紧紧圈住了她,一策缰绳道:“可是没有你要的小轿,你瞧见的……”

    平缓的湖道上,青鬃缓缓撒开马蹄,不一会,传入耳边的已成了呼呼的风声。“你何时学会的骑马?”眼见着波光粼粼的湖水不停往身后掠去,速度中,桃喜竟觉出了一股从没有过的自在从心底油然而生,“跟谁学的?”

    “一个朋友……”邵文仰面望天,“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有一腔愤怒与失意难以出口,到最后,却只得化作颓然与无奈飘零在风中,变成一缕无主的魂魄,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