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饮者阿加沙 > 《饮者阿加沙》第三十三章 突袭
    育龙圃的空气非常清新,长枪河穿过这一大片园林,在月时,坐在河边的草地上,聆听河水流动的那种细微的奔腾声,能荡涤心中杂念,让人感到心旷神怡。除非是雨雪天气,元法会在晚餐之后来到河边,静坐默思,很少有例外。

    这天的夜晚有着微微的风,天上一弯半月,繁星密布,天火星额外明亮,明天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天气。明天也是大将军龙承天登基加冕的大日子,王都四下传闻,龙承天以阴谋篡夺王位,然而现在天火通明,神明岂非正在赞许他?

    对于铁拳寺来说,龙君由谁来当,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元法从腾晖那里听到了内部消息,内阁将在新任龙君登基大典结束之后的翌日进行重组,大长老荀舟将入阁成为国师,即过去三百五十七年来,翔龙王国的第一位国师。这本该是一件令铁拳寺振奋的大喜事,不过元法却没有什么喜悦之情。

    僧侣入阁,这在龙行天执政的日子里,是不可想象的,龙行天对铁拳寺敬而远之的态度维持了过去三百五十七年来的历任龙君执政传统,甚至比起大部分龙君来都犹有过之。即使是到现在,元法也不能完全确定三百五十七年前,那位白衣院的长老为什么要策划宫廷政变。当时铁拳寺大长老的国师地位非常稳固,并不需要这样激烈的举动加以巩固,而作为一位虔信者,更不该如此之深地涉及政事。

    对于那位长老的动机,后来有很多不同版本的说法,其中最流行的版本是:这位长老心仪的女人被龙君看上,并纳为王妃,这位长老纯粹就是为了复仇,而利用了王廷内部的反叛力量。

    元法并不相信这个版本的说法。根据藏经阁典籍的记载,那位白衣院的长老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写过四本书来阐释他对教义的理解,这四本书元法全部读过,并且深为赞同和敬服,他无法相信达到这样高度的一个拜龙教僧侣,会因为一个女人作出严重伤害拜龙教的事情来。这件事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内幕。但这也仅仅只是他坐在河边时脑子里冒出来的个人想法罢了。他不能证实什么,也不能将这些想法和寺内其他人交流。

    但在育龙圃园林之中,他可以把这些想法和一切非人存在交流。他可以把心中的所有想法都告诉不多嘴的长枪河,永不泄密的灌木丛,和深谙沉默之道的各种阔叶树,还有身边这些只听不说的花草,甚至树枝高处落脚的那些飞鸟。他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并且甘于寂寞的人,没有也不需要太多的朋友。拳民都是带罪之身来到这个世界,因此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罪孽,而不知悔改,在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的人实在太多了。

    总之那场政变失败了,白衣院的长老在自己房间内自刎而死,其他涉案僧侣被处死,铁拳寺从王廷的权力机构中被清洗,王廷和龙君从此对铁拳寺变得冷淡起来。从那时候起,拳民的信仰似乎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稳固了,灵龙制定的传统古道越来越多地受到了影响,越来越多的拳民离开了耕田,王国里发生了越来越多的犯罪事件,拳民们不再将龙拳之术当成必修的功课,他们甚至开始和异族通婚……看看现在的西泽省吧,已有拳民转信蛇神,甚至还有人在宣传新近冒出来的三臂神教!

    他不知道什么是三臂神,拜龙教的典籍他浏览过不少,即使是博览群书的藏经院长老侯先志,对三臂神也是闻所未闻。他不能亲自前往西泽,但想方设法搜集一切和三臂神有关的消息,这些日子来,颇有收获,对那陌生的神祇逐渐有了一些了解。

    那三臂神被信仰蛇神的沼民称为三臂魔,一些人认为那不是神明而是恶魔,而另外一些人则称三臂神能化解泽地巫医和拳民僧侣都无法治愈的病痛,有人宣扬自身原本残疾,是三臂神令他变得和正常人一般无二。而另外一些没有病痛的三臂神信徒则说,如今他们能抵御**的痛苦,而他们信仰坚强,已经不会受到伤害和被动摇,让他们像过去那样迷惘而不知所错。

    这些传言稀奇古怪,令人难以置信。但三臂神似乎将蛇神之城卡拉兹当作了自己的圣城,要在那里和蛇神一较高低。

    表面上来看,这只是卡拉兹的烦恼。三臂神是蛇神和沼民的麻烦,拜龙教和拳民不应过于担忧。然而若是传闻为真,三臂神具有那般立竿见影的神力,就会很容易在拳民中产生动摇。

    龙神布施了千年恩泽,保证农田丰收,气候温顺,传授了健身强民的龙拳之术。然而人们受此恩惠太久了,渐渐忘记,正是因为虔诚的信仰才能换取这些恩惠。一旦信仰动摇,恩惠减少或不再,他们将忘却虔诚的意义与价值。

    施舍了千年的龙神,如今每一次恩赐都被视为义务和必然,而从未宠爱过他们的异神,偶尔一次恩宠就会令他们感恩戴德。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这个世界需要更加强大的信仰来拯救,因此需要更加强大的信徒。

    是信徒,而不是政客。

    育龙团历史上曾深涉政治,龙君调动过育龙团参与王廷对外的征伐。但在那次政变之后,国师职务被取消,育龙团也被严禁在其辖区外使用武力。后来龙君还规定育龙团的人数不能超过在册寺僧人数的五分之一。到了元法这一代,铁拳寺的在册僧侣有两千六百人左右,育龙团人数接近规模上限,达到五百人。这五百人能有多少人和他抱有同样的立场,他并不确定。

    他一直认为,禁止铁拳寺参与政治非常正确。信仰就是信仰,和权力无关。一旦被权力侵入,信仰就不会再是单纯的信仰,而变成一种可供利用的工具。

    他确信荀舟大长老——过几天就要叫他国师大人了——是肯定不喜欢他这种想法的。不过这不重要。对他来说,能待在这片园林,继续他的默思,领悟出更多关于信仰的真理以及龙神教义的奥秘,才是最重要的事。

    一直以来他都在这片园林里安静的坐着,思考着,他是育龙团的领袖,这片区域他一直能确保处在绝对安全之中。但是今天他在清新的空气里闻到了一丝反常的味道。

    血的味道。微风将这股气息送到了他这里。

    实际上,育龙圃并不是一个总处于安全状态下的区域,但这仅仅针对于这片区域里的小动物而言。园林里生活着一种凤头鹰,数量并不多,这种鸟会捕猎园林里的小动物,以及草丛里的爬虫。它们只有少数在园林里筑巢,更多的在浮云森林生活,偶尔会有一些从浮云森林飞过来的凤头鹰把育龙圃当成狩猎场。凤头鹰极少袭击人,除非它们或者它们的巢受到了攻击。育龙团的所有成员们都很清楚怎样避免骚扰到这种鸟类,他们和凤头鹰一直处于一种人不犯鸟,鸟不犯人的默契关系中。

    但现在并不是凤头鹰狩猎的时间,通常它们不会在晚上出来觅食。元法警觉地站了起来,他用嗅觉、听觉和拳民独特的感知力搜寻着园林里一切不寻常的迹象。他处在育龙圃的内围,这一带晚上有五名团员值勤,在外围则有更多,今晚是二十名,平常并没有这么多。明天是新任龙君登基大典,没有人希望育龙圃在登基前夕发生任何事故。

    他很快找到了血腥气味的来源,在他的左前方,也就是靠近外围的那一带。他对园林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丈夫对妻子的身体,他闭着眼睛仅仅凭借嗅觉和听觉都可以在园林里来去自如。他穿过一片阔叶树林和其间四处伸展的枝桠,进入一片灌木丛中,血腥气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他在一片黄雀花丛里找到了一名育龙团员,杜诚。这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孩,要再过三个月才满二十岁,他的身体条件非常出色,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在育龙团被视为极具潜力的一员。这个不幸的男孩现在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他死得非常凄惨,腹部似乎被某种东西打开了一个洞,鲜血正从伤口汩汩流出。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育龙圃里没有任何动物能制造这种伤口。杀人者刚刚行凶,肯定离现场不远。这无疑是一名非常老到、冷血无情的对手。元法检查灌木丛,发现有明显的被踩踏的痕迹,但这痕迹到了边上的阔叶树林时就消失了。

    杀人者不但经验丰富,而且还很了解育龙团在园林的巡逻路线。杜诚死的这一带正好是内围和外围交界的地方,也是育龙团的布防中最脆弱的一环。

    元法从腰间拿出了鸟哨,吹响,鸟哨快速地发出三次短促尖利的声音,稍隔片刻,又再反复。这是育龙团的示警信号,三次短促的示警声表示发生突发事件,要求附近的人朝声音来源集合。通常情况下,他的团员很快就会赶到,但这次他等了足够久,只有一个团员赶了过来。来的这人叫做罗彬,背着一把长弓,是北漠省省督罗循的一个远房侄子,生得精瘦彪悍,和他的北方远亲大不一样。罗彬在育龙团服役了八年,今年已经三十九岁,非常善于追踪和隐蔽,是潜行的一把好手。

    元法感到被一阵眩晕袭击。内围和外围的交界处至少应该有五个人能听到他的哨声。除了死去的杜诚,还有四个人,这些人的听力和执行力一样,一向都没有问题,听到鸟哨吹响就会立即集合——换句话说,现在这五个人很可能已经死了四个。

    “老大,罗彬就位。我在来的路上发现花丛被踩踏过,还有两株红栎的树苗被折断。”罗彬的光头在星月下看来像是一个葫芦,他鼻子嗅了嗅,但还没发现花雀花丛里同伴的尸体。“这气味……老大,这是……”

    他很快发现了死去的杜诚,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发生不幸的恐怕不只是杜诚。”元法把鸟哨放回腰间的皮囊里,他现在要去证实自己的判断。

    “老大,要不要我去寺内通知?”罗彬的速度非常快,育龙团很难找到一个和他一样移动又快又隐秘的人了。

    “不,你和我一起。对手不是一般人,他非常熟悉我们的布防。跟我来!”罗彬一旦落单,只怕会遇到危险。元法招了招手,沿着巡逻路线奔了过去。

    他对自己的判断结果不敢抱任何侥幸希望,他的团员不会抗拒鸟哨的召唤。他很难理解,对方袭击育龙圃的目的何在,他想不起自己有任何仇家。这只是一片围绕着拳民遗址建立起来的园林,苍翠的树木,安静的长枪河,古代的遗址。那些破败的古老建筑里没有宝藏,没有值得对方冒险的东西。事实上这里除了古迹本身之外,这里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别之物,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这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干的事情,莫名其妙。他忽然又想起三百多年前那位白衣院长老来,那位长老做的事情,他一样不能理解。

    这两件事情似乎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它们制造的结果。

    三百五十七年前和三百五十七年后,它们造成的结果几乎是一样的:铁拳寺受到损害。一旦眼前这件凶案被公开后,受损失的不会只有铁拳寺,还会有拜龙教。也许会有更多的人相信,龙神已经远离拳民的可怕谣言,继龙君之后,铁拳寺也失去了大地之神的庇护。

    元法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恐怕才是对方的目的。真正的麻烦来了。

    他们沿着巡逻线路迅速行进,在越过一片枫树林后,进入了外围,然后就看到了阿方。这名来自南水省白城的二十五岁游民孤儿,脖子被一根麻绳悬吊在树枝上,和杜诚一样,腹部被破开一个血流不止的洞,鲜血还在往外涌,浸湿了他的裤子,地上铺满了枫树叶,鲜血落在其上反而不甚明显。

    罗彬愤怒地嘶吼了一声。在育龙圃,元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寺内的史料也未记载过类似的事情。这样嚣张的攻击说明对方完全没有把育龙团和铁拳寺放在眼里。

    罗彬走过去将绳子割断,元法接住了尸体,轻轻放在堆满落叶的地上。就在两人检查阿方尸体的时候,元法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出现在附近。他竖起耳朵,仔细感应,搜寻气场的具体方位。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感应到那股气场来自于他们的正后方,而且也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站起来,猛一回头,看到了一个腿脚极长的身影枫树林里向他们疾驰过来。

    罗彬移动到一旁,和元法自动形成夹攻之势,他持弓在手,拉满了弦,箭在弦上。元法没有别的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一双拳头。

    一个高大的铁塔般的人影从枫树林里钻出来,目测有一丈的身高,在这冬天里依然裸露上身,血红色的腰带系在灰白色的宽松长裤上,脚穿一双灰色的软皮靴。

    这名巨人皮肤黑如焦炭,一张黑脸,眼白分外明显,他咧开了嘴,雪白的牙齿,生硬的发音。

    “这些无能的废物只是开胃菜,育龙团的团长,武拳院的长老,才是我的正餐。小矮子,希望你会比我想象中要有用一点。”

    元法拳头握紧,他知道这是谁。他一手传授武艺的弟子辛刚,数天前正是倒在这黑族的攻击之下,据说两腿间遭遇致命一击,已经成了废人。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被打断手脚都没有这样痛苦。回想几个团员死得凄惨,这黑人真是心狠手辣。

    罗彬的利箭和愤怒同时发射。他虽然远比这黑巨人瘦小,但手上的力道很足,这黑族体型巨大,刚好是一个容易命中的目标。

    一箭果然命中。那黑族反应不够快,想要闪避,但距离很近,他没来得及,这箭射中了他的右胸。但令人吃惊的是黑族肌肉坚实,力量惊人,箭矢仅有小半插入其身体内,大半还留在外头。

    罗彬那手上的力道不小,而他更是以此为豪。

    更惊人的事情在下一个心跳间发生了,这黑族纳库将箭矢拔出,往罗彬投掷过来,动作急如闪电。“小心!”元法已经来不及阻挡,只得大喝一声,并击出一拳,试图令这一箭转向。

    然而一切实在是太快了,罗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自己的箭矢射中。这一箭命中的也是胸口,不同的是,刺入的是左胸,而且箭矢深深没入身体,仅留箭尾在外。

    “罗彬!”元法惊呼,抢到罗彬身前,扶住了他正倒下去的身体。罗彬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表情看着自己的伤口,又看了看纳库,一句话也没说出,死了。

    纳库那难听的声音再度响起:“小矮子,你想要活下去么?”

    元法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怒视对手。他双拳蓄力,需要一点时间。这黑族非等闲之辈,寻常的拳法只怕奈何不了。

    但纳库没有给他太多时间,黑族话音一落就闪电般朝他疾冲过来,右手拳头随肘部向后摆,似乎要在冲刺的过程中完成蓄力。

    元法陡然想起,这是一个觉醒寺的另册弟子,也学习了龙拳之术。他来不及蓄积更多气力了,双拳迎上,左拳乃是引导之术,能将对手的气通过引导转向,右拳则是巧搭桥,承接左拳引导转来的气,反冲对手。

    这一左一右两拳正是铁拳寺拳术大师的精华,招式普通并不深奥,但运用起来娴熟之极,借力打力,巧妙非常。

    纳库的右手伸得笔直,眼看蓄力已完成,拳头来势极猛,结结实实地撞在元法的左拳之上。拳对拳,两股气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有如铁锤击打在皮鼓上。

    皮鼓破裂,没有撑得住铁锤的猛击。

    元法震惊地发现,纳库这一拳具有雷霆之力,他准备不及迎上的引导拳术根本无法承受,承受不了又何谈转移?他的左拳指骨被纳库打的粉碎,跟着手腕脱臼,巨大的力道通过手臂传来,他矮小的身体像是中箭的凤头鹰下坠一般,急速地往后跌去。

    这是什么拳术?剧痛之中他感到意识都变得模糊,这是闻所未闻的强大拳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击,苦练了三十七年拳术的他根本承受不了。他的技艺、骄傲和信心都像是寒风中的枯叶一样,被轻易地卷走。

    “太令人失望了。”纳库嘲弄的声音和他的第二拳一起跟了上来。元法知道,他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了,即使他能反应过来,他的左手也已废掉,光靠右手根本没法阻挡这次追击。

    他睁大眼睛承受了纳库给他的最后一击。